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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金锁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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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仙忙道:“如何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奉告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mm娶畴昔罢。你瞧,这算甚么话!”

小双道:“谁?”凤箫道:“另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没闹出甚么话柄儿?”

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mm,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蜜斯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mm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欢畅,叫做糖核桃,你就记着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把稳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费事的,倒不如叫他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兰仙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阁的日子正赶着非常期间,草率成了家,诸事都欠齐备,是以一闻声这不入耳的话,她那小长挂子脸便往下一沉。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玉轮的早晨……我们或许没赶上瞥见三十年前的玉轮。年青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玉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腐而含混。老年人回想中的三十年前的玉轮是欢愉的,比面前的玉轮大,圆,白;但是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苦楚。

赵嬷嬷又道:“你别觉得还是畴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但是挤鼻子挤眼睛的,甚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大家前面跟着贴身丫环,来到老太太寝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昂首望了望挂钟,笑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出这类话来,可不是本身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mm将来嫁了畴昔,叫人家如何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扳谈。虽是死力地抬高了喉咙,还是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用心偷听正房里的说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成心偶然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

兰仙叹道:“好端端如何想起来的,造如许的谎言!”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本身觉得她是特别的体贴云mm呢!要她如许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能是云mm罢?”后房仿佛有人在那边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喧闹杂另有人在那边解劝,只是劝不住。

季泽笑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尽管拨弄兰仙衣衿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来月没出去混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

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七巧只顾打量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姐姐的确瘦多了,蜜斯莫不是有了苦衷了?”

凤箫一面扣钮子,一面笑道:“不可,你得奉告我!”小双笑道:“是我说话不留意,闯了祸!”凤箫道:“我们这都是自家人了,干吗这么见外呀?”

七巧哟了一声道:“快拿剪刀来修一修。我记得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唤:“小双!榴喜!来人哪!”兰仙立起家来道:“二嫂不消耗事,我上我屋里铰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兰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着腮,举高了眉毛,斜瞅着季泽道:“她跟我生了气么?”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姜季泽却一起打着呵欠出去了。季泽是个健壮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处所,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久透着三分不耐烦,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长袍,酱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问兰仙道:“谁在里头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说话?”

季泽笑道:“她干吗生你的气?”七巧道:“我正要问呀――我莫非说错了话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情愿你上外头逛去?”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年老迈嫂起,齐了心管束我,不过是怕我花了公帐上的钱罢了。”

云泽把脸气得乌黑,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用力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闻声她的辞吐呢!当着女人们,一点忌讳也没有。幸亏我们家一贯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女人们甚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

她嘴里谈笑着,内心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兰仙即使有涵养,也忍不住要恼了,一性急,磕核桃使差了劲,把那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折断。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菊花叶子,传闻是令人眼目清冷的。她欠开端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满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晓得甚么!”

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内里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想。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七巧本身也晓得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是以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奖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客岁小拇指上养的比这个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

云泽甩开了她,一径往本身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鼓掌道:“这可闯出祸来了!”

季泽望了兰仙一眼,浅笑道:“二嫂,自古美意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奉侍他,也就是个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我头上?”

凤箫摇点头。小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快焐一焐。”

月光照到姜第宅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环凤箫的枕边。凤箫睁眼看了一看,只见本身一只青红色的手搁在半旧高丽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玉轮光么?”凤箫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那两年正忙着换朝代,姜第宅避兵到上海来,屋子不敷住的,是以这一间下房里横七竖八睡满了底下人。

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嘲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整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敷使,把我拨了畴昔。如何着?你冷哪?”

小双与凤箫还是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昏黄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粜甚么了不得的苦衷,要抽这个解闷儿?

世人低声谈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导:“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家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戴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快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早退――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反正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孀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见得跟那一名一样的见地。”玳珍道:“老太太起天赋然是不爱听,说我们家的孩子,决不会生如许的心。她就说:‘哟!您不晓得现在的女孩子跟您畴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要不如何天下大乱呢?’你晓得,年事大的人就爱听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迷惑惑起来。”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动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固然是初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倒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内里,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满盈在氛围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mm本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满月的天然更嫌人多了!”

七巧扯起手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晓得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蜜斯,你倒跟我换一换尝尝,只怕你一早晨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

兰仙道:“二嫂。”季泽抿着嘴摇点头。兰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泽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手里尽管把核桃仁一个一个拈来吃。

小双道:“奉告你,你可别奉告你们蜜斯去!我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蜜斯,我们那一名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mm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如许的人计算!谁拿她的话当桩事!”

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晓得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瞥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应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

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常日还不敷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隧道:“蜜斯脾气好大!”

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的确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凤箫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甚么去比人家?”

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如何,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mm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我们是甚么样的人家?”

兰仙早看破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职位,浅笑固然浅笑着,也不大理睬她。七巧自发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抖,搭讪着笑道:“哟!蜜斯的头发如何如许稀朗朗的?客岁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该掉了很多罢?”

七巧干脆上前拉住玳珍的袖子道:“我能够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能够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如何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晓得这孩子是如何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mm当本身人,没甚么避讳,现放着云mm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奉告,管叫你吃不了兜走!”

小双不敢承诺。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说,让人家闻声了,明儿细心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作声。

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屋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我们是骨肉嫡亲呢?我不过是要你把稳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把稳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小我,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小我吗?还能拿他当小我看?”季泽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样儿,并不是本身作践的。他是个不幸的人,统统全仗二嫂照护他了。”

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夏季,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mm,老太太起来了。”世人赶紧扯扯衣衿,摸摸鬓角,打帘子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服侍老太太吃早餐。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里穿了畴昔,内里的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还是退到外间来等待着。内里静悄悄的,可贵有人说句把话,只闻声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响。

凤箫失惊道:“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甚么好的来?大师面子高低不去!那些金饰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甚么。三爷本身在外头流水似的费钱。欠了公帐上很多,也说不响嘴。”

玳珍站起家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蜜斯好性儿,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

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大哥太太领着百口高低到普陀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

小双哈腰拾起那件小袄来替她披上了,道:“细心着了凉。”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偶然发了麻,摸上去那感受……”季泽脸上也变了色,但是他仍旧轻浮地笑了一声,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脚道:“倒要瞧瞧你的脚现在麻不麻!”

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大哥当初找屋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广些的,不过上海像如许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

凤箫道:“哦,是姨奶奶。”

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厥后老太太想着,既然不筹算替二爷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干脆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断念塌地奉侍二爷。”

小双道:“这里头天然有个原因。我们二爷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仕进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何如,筹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

兰仙睨了他一眼道:“人家剥了这一晌午,是专诚贡献你的么?”正说着,七巧掀着帘子出来了,一眼瞥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绕到兰仙椅子背后,两手兜在兰仙脖子上,把脸凑了下去,笑道:“这么一小我才出众的新娘子!三弟你还没感谢我哪!要不是我催着他们早早替你办了这件事,这一担搁,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坏了!”

凤箫恍忽闻声大床背后有人。

小双脱下了鞋,赤脚从凤箫身上跨畴昔,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玉轮。”凤箫一骨碌爬起家来,低声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们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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