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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金锁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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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倚着桌子,面朝阳台立着,只是不言语。玳珍坐了下来,嘟哝道:“害人家剥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现成的!”

仿佛有脚步声。季泽一撩袍子,钻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临走还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态还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排闼,她方才醒了过来,只得将计就计,藏在门背后,见玳珍走了出去,她便夹脚根出来,在玳珍背上打了一下。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陈述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首要的地步房产的地点与按年的支出。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尽力向她本身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昔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

大年问候了姜家阖宅高低,又要拜见老太太,七巧道:“不见也罢了,我正跟她活力呢。”大年佳耦都吃了一惊,七巧道:“如何不活力呢?一家子都往我头上踩,我如果好欺负的,早给作践死了,饶是这么着,还气得我七病八痛的!”

小双赶了出去,七巧正在楼梯口查问榴喜老太太可晓得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爷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门口来了客。老太太问是谁,三爷细心看了看,说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爷,老太太就没诘问下去。”

七巧道:“我稀少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发你不开!”嘴里固然硬着,煞不住那哭泣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憋了一上午的满腔幽恨,借着这起因纵情宣泄了出来。她嫂子见她清楚有些沉沦之意,便做好做歹劝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搀半拥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各式譬解,七巧垂垂收了泪。

明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以后统统胡想的集合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桎梏,但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今后就分歧了。七巧穿戴白香云纱衫,黑裙子,但是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揾了揾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颤抖。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小双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个小厮。)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玳珍道:“你们舅爷本来也到上海来了。我们这儿亲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准他到上海来?本地兵荒马乱的,贫民也一样的要命呀!”她在门槛上站住了,问小双道:“回过老太太没有?”小双道:“还没呢。”七巧想了一想,毕竟不敢出来奉告一声,只得悄悄下楼去了。

她嫂子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三小我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顿脚道:“走罢,走罢,你们!你们来一趟,就害得我把后果结果重新在内心过一过。我禁不起这么掀腾!你快给我走!”曹大年道:“mm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内心不舒坦,有个娘家走动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替你筹算,也得要个帮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候多着呢。”

她那间房,一进门便有一堆金漆箱笼劈面拦住,只隔开几步见方的空位。她一掀帘子,只见她嫂子蹲下身去将提篮盒上面的一屉酥盒子卸了下来,检视上面一屉里的菜可曾泼出来。她哥哥曹大年背动手弯着腰看着。

七巧俄然叫了起来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亏损了!”堂屋里本就寂静无声,现在这寂静倒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破坏以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如何?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金饰也舍不得给他?”七巧道:“亲兄弟,明计帐,年老迈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比不得年老迈嫂——我们死掉的阿谁如果有本事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风雅些,哪怕把畴前的陈帐一笔取消呢?不幸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孀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度日。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今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

青岛的屋子,天津的屋子,客籍的地,北都城外的地,上海的屋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巨,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以后,还净欠六万,但是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统统的人。他所独一的那一幢花圃洋房,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他只要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金饰,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记念。

她嫂子道:“女人迩来还抽烟不抽?倒是鸦片烟,平肝导气,比甚么药都强,女人本身千万保重,我们又不在跟前,谁是个知疼着热的人?”

玳珍笑道:“别那么缺德了!你下去罢。她娘家人可贵上门,服侍不殷勤,又该大闹了。”

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胡蝶的标本,素净而凄怆。

风从窗子里出去,劈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摆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应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川屏条还是在风中来回泛动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受。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川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客岁她戴了丈夫的孝,本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炊。

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好自找费事么?”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世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唯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掉队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小我坐在那边捶着胸脯嚎啕大哭,本身若无其事地走了,仿佛不美意义,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汗。

玳珍问小双道:“舅爷一小我来的?”小双道:“另有舅奶奶,拎着四只提篮盒。”

七巧止不住一阵心伤,倚着箱笼,把脸偎在那沙蓝棉套子上,纷繁落下泪来。她嫂子仓猝站直了身子,抢步上前,两只手端住她一只手,连连叫着女人。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来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着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纽扣,解了又扣上,只是开不得口。

小双道:“大奶奶不消替他们心疼。装得满满的出去,一样装得满满的出去。别说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就连零头鞋面儿裤腰都是好的!”

七巧道:“我不说,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说。就为你,我气出了一身病在这里。本日之下,亏你还拿这话来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女人受了委曲了。女人受的委曲也不止这一件,好歹忍着罢,总有个出头之日。”她嫂子那句“女人受的委曲也不止这一件”的话却深深打进她内心儿里去。

玳珍看了她一眼,冷冷隧道:“那可没有体例。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见得不去。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阿谁。”七巧感觉她话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讥,小双出去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嗫嚅道:“奶奶,舅爷来了。”

她背向着镜子坐下了,问祥云道:“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账?”祥云应了一声是。七巧又道:“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应了一声是。七巧道:“还到谁的屋里去过?”祥云道:“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一兜。”七巧道:“幸亏我们白哥儿的书倒不怕他查考……本年这孩子就亏损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另故意读书,他也不是人养的!”她把茶吃完了,叮咛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免得本身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嘲笑。刚巧大房里也差了一个丫头出来探看,和祥云打了个照面。

玳珍格的一笑道:“倒破钞了他们。”

玳珍勉强一笑道:“你的兴趣更加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么些个核桃,吃得差未几了。再也没有别人,准是三弟。”

七巧捏着一片锋利的胡桃壳,在红毡条上狠命刮着,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毡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着牙道:“钱上头何尝不是一样?一味的叫我们省,省下来让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平这口气!”

她或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但是年纪悄悄的,凭甚么要冒这个险?他侃侃说道:“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

七巧骂道:“舅爷来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嗓子眼里长了疔是如何着?蚊子哼哼似的!”小双发展了一步,不敢言语。

兄妹姑嫂叙了些家常。北方景象还算安静,曹家的麻油铺还还是停业着。大年佳耦此番到上海来,倒是因为他家没过门的半子在人产业帐房,光复的时候刚巧在湖北,厥后展转跟仆人到上海来了,是以大年亲身送了女儿来结婚,趁便看望妹子。

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手,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仕进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不迟。”七巧道:“你既然晓得钱还没到我手里,你来缠我做甚么?”大年道:“远迢迢赶来看你,倒是我们的不是了!走!我们这就走!凭知己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妄图财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

七巧终究款款下楼来了。当屋里临时安插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马师爷以外,又有特地聘请的“公亲”,近于陪审员的性子。各房只派了一个男人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爷。季泽很晓得这总清理的日子于他没有甚么好处,是以他到得最迟。但是来既来了,他决不肯意暴露焦灼懊丧的神情,腮帮子上还是是他那点丰肥的,红色的笑。眼睛里还是是他那点萧洒的不耐烦。

她嫂子道:“姑爷还是那软骨症?”七巧道:“就这一件还不敷受了,还禁得起添甚么?这儿一家子都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实在还不就是骨痨!”她嫂子道:“整天躺着,偶然候也坐起来一会儿么?”七巧哧哧的笑了起来道:“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我那三岁的孩子高哪!”

大年佳耦出了姜家的门,她嫂子便道:“我们这位姑奶奶如何换了小我?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噜苏些,就连厥后我们去瞧她,虽是比前暴躁些,也另有个分寸,不似现在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民气的处所。”

她嫂子回过甚去睃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说句话呀!成日价念叨着,见了mm的面,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七巧颤声道:“也不怪他没有话——他哪儿有脸来见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筹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曹大年道:“这是甚么话?旁人这么说还罢了,你也这么说!你不替我粉饰粉饰,你本身脸上也不见得光鲜。”

保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息照原定打算分了家。孤儿孀妇还是被欺负了。

季泽看着她,内心也动了一动。但是那不可,玩固然玩,他早抱定了主旨不惹本身家里人,一时的兴趣畴昔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整天在面前,是个累坠。何况七巧的嘴如许敞,脾气如许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分缘如许坏,上高低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

七巧哀哀哭了起来,急得她嫂子直摇手道:“看吵醒了姑爷。”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爷睡着了罢?轰动了他,该活力了。”七巧大声叫道:“他要有点人气,倒又好了!”她嫂子吓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别!病人闻声了,内心不好受!”七巧道:“贰内心不好受,我内心好受吗?”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哭泣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锬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甚么处所不如人?我有甚么处所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甚么不好?”

七巧道:“奶奶不堪似姨奶奶吗?长线放远鹞,希冀大着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妇拦住他道:“你就少说一句罢!今后另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奶奶想到你的时候,才晓得她就只这一个亲哥哥了!”大年催促他媳妇清算了提篮盒,拎起就待走。

七巧听了,心头火起,跺了顿脚,喃喃呐呐骂道:“敢情你装不晓得就算了!天子另有草鞋亲呢!这会子有这么势利的,当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过来?快刀斩不竭的亲戚,别说你今儿是装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灵前磕三个头,你也不能不受着他的!”一面说,一面下去了。

七巧道:“你们来得不巧,如果在北京,我们正要上路的时候,带不了的东西,分了几箱给丫头老妈子,白便宜了他们。”说得她哥嫂讪讪的。临行的时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闺女,再来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来也罢了,我应酬不起!”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琅金蝉打簧表,她哥嫂伸谢不迭。

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一只一只叠了上去。畴前的事又返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芳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吊颈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恰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偶然她也上街买菜,蓝麻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瞥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女人。可贵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畴昔锥他的眼睛,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精神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精神……

九老太爷道:“依你便如何?”七巧哭泣道:“哪儿由得我出主张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作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张呢,只怕你不爱听!二房里有地步没人看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看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嘲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阿谁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肉,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在世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孀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最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但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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