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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倾城之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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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兵了。困在浅水湾饭店的男女们缓缓向城中走去。过了黄土崖,红土崖,又是红土崖,黄土崖,几近狐疑是走错了道,绕归去了,但是不,先前的路上没有这炸裂的坑,满坑的石子。柳原与流苏很少说话。畴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也有一席话,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反而无话可说了。偶尔有一句话,说了一半,对方常常就晓得了下文,没有往下说的需求。柳原道:“你瞧,海滩上。“流苏道:“是的。“海滩上充满了横七竖八分裂的铁丝网,铁丝网内里,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黄的沙。夏季的好天也是冷酷的蓝色。野火花的季候已经畴昔了。流苏道:“那堵墙“柳原道:“也没有去看看。“流苏叹了口气道:“算了罢。“柳原走的热了起来,把大衣脱了下来搁在臂上,臂上也出了汗。流苏道:“你怕热,让我给你拿着。“若在昔日,柳原绝对不肯,但是他现在不那么名流风了,竟交了给她。再走了一程子,山垂垂高了起来。不晓得是风吹着了树呢,还是云影的飘移,青黄的山麓缓缓地暗了下来。细看时,不是风也不是云,是太阳悠悠地移过山头,半边山麓埋在庞大的蓝影子里。山上有几座房屋在燃烧,冒着烟――山阴的烟是白烟,山阳的烟是黑烟――但是太阳只是悠悠地移过了山头。

在劫后的香港住下去究竟不是悠长之计。白日这么忙繁忙碌也就混了畴昔。一到了早晨,在那死的都会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要那莽莽的北风,三个分歧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喊着,这个歇了,阿谁又垂垂响了,三条并行的灰色的龙,一向线地往前飞,龙身无穷制地耽误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喊到厥后,干脆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三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暗中,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甚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墙颓垣,落空影象力的文明人在傍晚中跌跌绊绊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甚么,实在是甚么都完了。

柳原现在向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调皮话省下来讲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光荣的好征象,表示他完整把她当自家人对待――名正言顺的妻。但是流苏还是有点怅惘。

两人一同走进城去,走到一个峰回路转的处所,马路俄然下泻,目睹只是一片空灵――淡墨色的,潮湿的天。小铁门口挑出一块洋瓷招牌,写的是:“赵祥庆牙医。“风吹得招牌上的铁钩子吱吱响,招牌背后只是那空灵的天。

白第宅里流苏只归去过一次,只怕人多嘴多,惹出是非来。但是费事是免不了的。四奶奶决定和四爷停止仳离,世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如许惊人的成绩,难怪旁人要学她的表率。流苏蹲在灯影里点蚊烟香。想到四奶奶,她浅笑了。

当天他们送她出去,流苏站在门槛上,柳原立在她身后,把手掌合在她的手掌上,笑道:“我说,我们几时结婚呢?“流苏听了,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柳原拉住她的手道:“来来,我们明天就到报馆里去登启事。不过你或许情愿候些时,等我们回到上海,大张旗鼓的场面一下,请请亲戚们。“流苏道:“呸!他们也配!”说着,嗤的笑了出来,今后顺势一倒,靠在他身上。柳原伸手到前面去羞她的脸道:“又是哭,又是笑!”

先两日浅水湾还算安静,厥后俄然情势一变,垂垂火炽起来。楼上没有讳金饰,世人容身不得,都下楼来,守在食堂里,食堂里大开着玻璃门,门前堆着沙袋,英国兵就在那边架起了大炮往外打。海湾里的兵舰摸准了炮弹的来源,少不得也一一还敬。隔着棕榈树与喷水池子,枪弹穿越来往。柳原与流苏跟着大师一同把背贴在大厅的墙上。那阴暗的背景便像陈腐的波斯地毯,织出各色的人物,爵爷,公主,才子,才子。毯子被挂在竹竿上,迎着风鞭挞上面的灰尘,啪啪打着,下劲打,打得上面的人走投无路。炮子儿朝这边射来,他们便奔到那边;朝那边射来,便奔到这边。到厥后一间敞厅打得千疮百孔,墙也坍了一面,逃无可逃,只得坐下地来,听天由命。

有一天,他们在街上买菜,碰到萨黑夷妮公主。萨黑夷妮黄着脸,把疏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身上不知从那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戴,脚下却还是趿着印度式七宝嵌斑纹皮拖鞋。她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问他们现在住在那里,急欲看看他们的新屋子。又重视到流苏的篮子里有去了壳的小蚝,情愿跟流苏学习烧制清蒸蚝汤。柳原顺口邀了她来吃便饭,她很欢畅地跟了他们一同归去。她的英国人进了集合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谙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好久没有吃饱过。她唤流苏“白蜜斯“。柳原笑道:“这是我太太。你该向我道贺呢!”萨黑夷妮道:“真的么?你们几时结的婚?“柳原耸耸肩道:“就在中国报上登了个启事。你晓得,战役期间的婚姻,老是草率的“流苏没听懂他们的话。萨黑夷妮吻了他又吻了她。但是他们的饭菜毕竟是很寒苦,并且柳原声明他们也可贵吃一次蚝汤。萨黑夷妮没有再上门过。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惨的风。她确切晓得浅水湾四周,灰砖砌的那一面墙,必然还耸然站在那边。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劈面来了柳原。她终究遇见了柳原。在这动乱的天下里,财帛,地产,天长地久的统统,全不成靠了。靠得住的只要她腔子里的这口气,另有睡在她身边的这小我。她俄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脱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相互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顷刻的完整的谅解,但是这一顷刻够他们在一起调和地活个十年八年。

结婚启事在报上刊出了,徐先生徐太太赶了来道贺。流苏因为他们在围城中自顾自搬到安然地带去,不管她的死活,心中有三分不快,但是也只得笑容相迎。柳原办了酒菜,补请了一次客。不久,港沪之间规复了交通,他们便回上海来了。

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成理喻的天下里,谁晓得甚么是因,甚么是果?谁晓得呢,或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多数会颠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鼎新流苏并不感觉她在汗青上的职位有甚么奥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家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城倾国的人大略如此。

阿栗是不知去处了,但是屋子里的仆人们,少了她也还得活下去。他们来不及清算房屋,先去筹措吃的,费了很多事,用高价买进一袋米。煤气的供应幸而没有断,自来水却没有。柳原拎了铅桶到山里去汲了一桶泉水,煮起饭来。今后他们每天只顾忙着吃喝与打扫房间。柳原百般粗活都来得,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绞沉重的褥单。流苏初度上灶做菜,竟然带点故乡风味。因为柳原忘不了马来菜,她又学会了作油炸“沙袋”,咖哩鱼。他们对于饭食上固然感到空前的兴趣,还是死力的撙节着。柳原身边的港币带得未几,一有了船,他们还得设法回上海。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美满的结束。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畴昔,说不尽的苦楚的故事――不问也罢!

他不过是一个无私的男人,她不过是一个无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期间,小我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但是总有处所容得下一对浅显的伉俪。

流苏到了这个境地,反而悔怨她有柳原在身边,一小我仿佛有了两个身材,也就蒙了两重伤害。一颗枪弹打不中她,还许打中他。他如果死了,如果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假想。她如果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要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小我死得洁净利落。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晓得,在这一顷刻,她只要他,他也只要她。

柳原叹道:“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流苏也怆然,半晌方道:“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柳原笑道:“你筹算替我守节么?“他们两人都有点神经变态,无缘无端,齐声大笑。并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只颤抖。

到了家,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拍着翅膀飞出一群鸽子来。穿堂里满积着尘灰与鸽粪。流苏走到楼梯口,不由叫了一声“哎呀。“二层楼上歪倾斜斜大张口躺着她新置的箱笼,也有两只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梯脚便淹没在绫罗绸缎的大水里。流苏弯下腰来,捡起一件蜜合色衬绒旗袍,却不是她本身的东西,尽是汗垢,卷烟洞与贱价香水气味。她又发明很多陌生女人的用品,破杂志,开了盖的罐头荔枝,淋淋漓漓流着残汁,混在她的衣服一堆。这屋子里驻过兵么?――带有女人的英国兵?去得仿佛很仓促。挨户洗劫的本地的穷户,多数没有帮衬过,不然,也不会留下这统统。柳原帮着她大声唤阿栗。末一只灰背鸽,斜刺里穿出来,掠过门洞子里的黄色的阳光,飞了出去。

卡车在“吱呦呃呃“的流弹网里到了浅水湾。浅水湾饭店楼下驻扎着军队,他们仍旧住到楼上的老房间里。住定了,方才发明,饭店里储藏虽富,都是留着给兵吃的。除了罐头装的牛乳,牛羊肉,生果以外,另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白面包,麸皮面包。分派给客人的,每餐只要两块苏打饼干,或是两块方糖,饿的大师奄奄一息。

柳原歇下脚来望了半晌,感到那平平中的可骇,俄然打起寒噤来,向流苏道:“现在你可该信赖了:死生契阔,我们本身哪儿做得了主?轰炸的时候,一个不巧――“流苏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说做不了主的话!”柳原笑道:“我并不是打退堂鼓。我的意义是――“他看了看她的神采,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他们持续走路。柳原又道:“鬼使神差地,我们倒真的爱情起来了!”流苏道:“你早就说过你爱我。“柳原笑道:“那不算。我们当时候太忙着谈爱情了,那里另有工夫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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