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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金锁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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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一阵颤麻,抱着屏妮立将起来,在屏妮裤子上摸了一摸,冒充要换尿布,自言自语道:“尿布还在车上。”一径向汽车走去,唤齐了几个大些的孩子,带他们上车,叮咛车夫速速开车,竟把几个尼姑丢在元朗镇,不管了。

但是这时候铁烈丝师太从汽车里走过来了,约莫发觉她读着的报是明天的,老远的建议急来,一手挥着洋伞,一手挥着报纸,细雨霏霏,她轮番的把报纸与洋伞挡在头上。在她的社会消息栏前面,霓喜本身感觉是雕栏外的乡间人,扎煞着两只手,眼看着汤姆生和他的英国新娘,打不到他身上。

尼姑中只丰年高的铁烈丝师太,怕淋雨,又怕转动,没有跟到市场里来,单独坐在汽车里读报纸。《南华日报》的社会消息栏是铁烈丝与人间独一的打仗,内里记录着本地上等人的生、死、婚嫁,一个浅灰色的天下,于淡薄扁平当中有一种利落的愉悦。她明天弄错了,读的是明天的报,但是也还一起读到九龙,不时髦奋地说:“你瞥见了没有,梅腊妮师太,玛利・爱石克劳甫德倒已经订婚了。你记得,她母亲畴前跟我学琴的,我不准她留指甲。古柏太太的脑充血,我说她过不了本年的!你看!脾气大。古柏先生倒真是个数一数二的好人。每年的时花展览会里他们家的玫瑰总得奖,逢时遇节请我们去玩,把我们做蛋糕的方剂抄了去……”

汤姆生回香港之前先打了电报给发利斯,叫他转告霓喜,千万不成以到船埠上去驱逐他,不然他就永久不见她的面。霓喜听了此话,哭了一场,无计可施。等他到了香港,她到他办公处去找他,隔着写字台,她探身到他跟前,柔声痛哭道:

他感到安然,签了一张五千元的支票,说道:“这是你的,只要你承诺你从今今后不再瞥见我。”霓喜对于这数量感到不满,待要抽泣胶葛,汤姆生大声叫道:“费德司东蜜斯!”汤姆生在这一点上染有中国人的风俗,叫女书记的时候从不揿铃,单只哇啦一喊。女书记出去了,霓喜不肯当着人和他破脸辩论,要留个余地,只得就此走了。钱花光了,又去找他。

她把她本身归到四周看他们吃东西的乡间人堆里去。全部的雨天的乡间蹦跳着扑上身来如同一群拖泥带水的野狗,大,重,腥气,鼻息咻咻,亲热得可骇,可爱。

民国也还是她的天下。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生果糖。

她新添了个女孩,叫做屏妮,栗色的头发,肤色白净,像纯粹的英国人,汤姆生以此各式心疼。霓喜自发职位稳固,对他防备略疏。当局按例每隔三年有个例假,英国人能够返国去看看。汤姆生前次因故未去,这一次,霓喜反对不住,只得由他去了。

霓喜晓得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家来,生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内里仿佛有点甚么东西,就如许破裂了。

梅腊妮师太在树荫下向两个小尼姑道:“你们做两块三明治给铁烈丝师太送去吧,不能少了她的。”小尼做了三明治,从旧报纸里抽出一张来包上,俄然惊奇道:“咦?这不是明天的报么?”另一个小尼忙道:“该死了,铁烈丝师太还没看过呢,报就是她的命。”这小尼把新报换了下来,拿在手中看了一看,那一个便道:“快给她送去罢,她顶恨人家看报看在她之前。”这一个已是将消息逐条念了出来,念到“桃乐赛,伯明罕的约翰・宝德先生与太太的令媛,和本地的威廉・汤姆生先生,”住了嘴,昂首掠了霓喜一眼,两个小尼相互对看着,于惶恐以外,另带着发明了甚么的欢乐。梅腊妮师太丁丁敲着罐头生果,并没有闻声,霓喜耳朵里先是嗡的一声,发了昏,随即内心一静,听得清清楚楚,她本身一下一下在铁罐上凿小洞,有本领齐划一整一起凿畴昔,凿出半圆形的一列。

(一九四四年)

霓喜的天下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尽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含混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打扮台上尽是挖花的小托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戴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本国人织造的北京地毯。家里乃至连古玩也有――专卖给本国人的小古玩。屋犄角竖着芳香芬芳的雕花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仆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本身也觉惊奇,连汤姆生也觉惊奇。他当真为这粗鄙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很多物件。她年纪已颠末端三十,垂垂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动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教唆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非常惊奇地发明了,他本身的爱好竟与浅显的海员没有甚么两样。

去了两个月,霓喜要矫饰他们的轿式自备汽车,聘请众尼姑过海到九龙去兜风,元朗镇有个庙会,特去赶热烈。小火轮把汽车载到九龙,不料气候说变就变,下起牛毛雨来。霓喜抱着屏妮,带领孩子们和众尼僧冒雨看庙会,泥浆溅到白丝袜白缎高跟鞋上,口里连声爱惜,内心却有一种豪侈的快感。大树上高高开着野火花,猩红的点子密密点在鱼肚白的天上。地下摆满了摊子,油纸伞底下,卖的是扁鱼,直径一尺的滚圆的大鱼,切成段,白里泛红;草帽,蔑篮,小罐的油漆,面筋,豆腐渣的白山,堆成山的淡紫的虾酱,山上戳着筷子。霓喜一群人兜了个圈子,在市场内里一棵树下拣了块枯燥的处所坐下歇脚,取出食品来野餐。四周当即围上了一圈乡间人,眼睁睁看着。霓喜用小锥子在一听凤尾鱼的罐头上锥眼儿,尽着他们在旁旁观,她喜好这类衣锦回籍的感受。

发利斯本年三十一了,还未曾结婚。故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这里的女人他不喜好,脸面尽多白的白,红的红,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并且随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同香港的统统,全数不镇静,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于秽恶逼迫当中打出一条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他过得很好,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放他归去他也不想归去了,但是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他本来就胖,钱一多,更胖了,满脸黑油,锋利的眼睛与鼻子埋在痴肥的油肉里,单暴露一点尖,暴露一点愁闷的芽。

霓喜的新屋里甚么都齐备,乃至另有书,皮面烫金的观光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印的儿童讲义,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概送入老练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从属女黉舍,白礼服,披垂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的,健壮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冷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偏向上帝教,背熟了祷告文,出入不离一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偶然她还向她母亲布道。她说话清楚而必定,垂垂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汤姆生差未几每天在霓喜处过宿,唯有每年夏季,他本身到青岛歇暑,却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喜是奥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重视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的不成思议的中国女人,夜号衣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他没同霓喜打号召,霓喜倒先瞥见了他,含笑点头,从花店里迎了出来,大声问好,邀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因为当初他没让她樊笼住。现在又遇见了他,她倒情愿叫他看看,她的日子过很多么舒畅,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他到她家去了几次。发利斯是个诚恳人,始终不过陪她谈天罢了。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贩子,也颇看得起他。发利斯向来没有白手上过门,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瑟梨塔小时候在绸缎店里叫他叔叔,现在已是不认得了,见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嘴角向一边歪着点。

回到香港,买了一份《南华日报》,央人替她看明白了,公然汤姆生业于本月六日在英国结了婚。

发利斯三天两天到她家去,俄然绝迹了一礼拜。霓喜向来熟谙的有个印度老妇人,上门来看她,委宛地提及发利斯,说他托她来做媒。霓喜蹲在地下整鞋带,一歪身坐下了,扑倒在沙发椅上,笑了起来道:“发利斯这孩子真孩子气!”她伸直了两条胳膊,无穷制地伸下去,两条肉黄色的满溢的河,汤汤流进将来的年代里。她还是斑斓的,男人靠不住,钱也靠不住,还是本身可靠。窗子大开着,闻声海上轮船放气。汤姆生分开香港了。走就走罢,去了一个又来一个。清冷的汽笛声沿着她的胳膊笔挺流下去。

又过了些时,汤姆生方才带着太太到中国来,中间隔的两个多月,霓喜也不知是如何过的。家里还是充满了东西,但是统统都成了畴昔。就像站得远远的瞥见一座高楼,楼窗里有间房间堆满了老式的家具,代表某一个期间,繁丽,噜苏,拥堵;窗户紧对着背面另一个窗户,笔挺地看破畴昔,隔着床帐橱柜,瞥见屋子背后红十足的天,太阳落下去了。

霓喜过了五六年安宁的糊口,体重增加,人垂垂地呆了,经常眼睛里毫无神采像玻璃窗上涂上一层白漆。唯有和发利斯谈起她畴昔的磨难辛苦的时候,她的眼睛又活了过来。常常当着汤姆生的面她就兴高采烈提及前夫雅赫雅,他如何虐待她,她如何忍耐着,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厥后如何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她又跟了其中国人;为了瑟梨塔和吉美和那中国人的两个孩子,她又跟了汤姆生。汤姆生局促不安坐在一边,左脚跷在右脚上,又换过来,右脚跷在左脚上;左肘撑在藤椅扶手上,又换了个右肘。藤椅吱吱响了,分外使他发烦。但是只要这时候,霓喜的眼睛里有着昔日的光辉,另有吵架的时候,霓喜本身也晓得这个,是以更加的喜好吵架。

偶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平金的,织金的,另有最新的格式,挖空花腔,下衬淡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晨安”,或是“毋忘我”。在香港,上街坐竹轿,把一双脚搁得高高的,招摇过市。清朝换了民国,霓喜着了慌,只怕旗装肇事,把十几双鞋子乱纷繁四下里送人,送了个洁净。民国建立是哪年,霓喜记得极其清楚,便因为有过这番惊骇。

雅赫雅那表亲发利斯,此时也成了个很有职位的珠宝贩子。这一天,他颠末一家花店,从玻璃窗里望出来,隔侧重堆叠叠的花山,瞥见霓喜在内里买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蓝薄纱领巾,她那十二岁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将那领巾牵过来兜在本身的头上,是炎夏,花店把门大开着,瑟梨塔正立在鞠问风里,热风里的纱飘飘蒙住她的脸。她生着印度人的脸,虽是年青,虽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浓泽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过分描画的残暴。或许因为她头上的纱,或许因为花店里吹出来的芳香的大风,发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们,在印度,日光的天井里,满开着花。他在墙外走过,墙头树头跳出一只球来。他捡了球,爬上树,抛它出来,踢球的表姊妹们纷繁往里飞跑,红的蓝的淡色披纱赶不上她们的人。跑到内里,方才敖声笑起来,笑着,但是去奉告他母舅,使他母舅转告他父亲,使他挨打了。因为发利斯永久记得这回事,他对于女人的爱总带有甘心为她挨打的感受。

几次三番有这么一个戴着梅花楞黑面网的女人在传达处,在大门口守着他,也哭过,也打单,也厮打过,也撒过赖,抱着屏妮给他看,当他的面掐得屏妮鬼哭神嚎,用心使汤姆生心疼。汤姆生给了几次的钱,不给了。霓喜又磨着发利斯去传话,发利斯于心不忍,经常本身掏腰包周济她,也不加以申明。霓喜只当汤姆生给的,还道他旧情未断,又去和他苦苦胶葛,汤姆生急得没法,称疾告假,带了太太到青岛疗养去了。

她笑道:“发利斯比我小呢!年纪上头也不对。”那印度妇人顿了一顿,浅笑道:“年纪上是差得太远一点。他的意义是……瑟梨塔……瑟梨塔本年才十三,他已经三十一了,但是他甘心等着,等她长大。你如果肯呢,就让他们订了婚,一来好叫他放心,二来他能够出钱送她进黉舍,念得好好的不念下去,怪可惜的。当然弟弟mm们也都得进书院。你们结了这头亲,碰到甚么事要他帮手的,也有个项目,赛姆生太太你说是不是?”霓喜举开端来,正瞥见隔壁房里,瑟梨塔坐在藤椅上乘凉,想是打了个哈欠,伸懒腰,房门半掩着,只瞥见白漆门边平空现出一双苍黑的小手,骨节是较深的玄色――仿佛是惨白的将来里伸出一只小手,在她心上摸了一摸。

“比尔!”汤姆生两手按着桌子站立着,茫然看着她,就像是不记得她是谁。霓喜俄然感觉她本身的大腿肥唧唧地抵着写字台,感觉她本身一身肥肉,感觉她本身衣服穿得过于花梢,再打扮些也是个劣等女人;汤姆生的天下是浅灰石的浮雕,在清平的图案上她是高耸地凸出的一大块,浮雕变了石像,高高凸起双乳与下身。她嫌她本身全部地太大,太触目。汤姆生即决计会到她这类感受,她在他面前蓦地萎缩下去,落空了畴前吸引过他的那种悍然的美。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奉侍她,她不但不要,并且怕那阿妈在她跟前居功,因此调拨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固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仆人,等闲不露面的,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打通了做她的亲信,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候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坐。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但是她与汤姆生的干系并不非常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太几句。但是要抨击,要在她们跟前显摆,就得与她们持续来往。霓喜把旧事重新记起,桩桩件件,都要个恩仇清楚。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遴选最新到的衣料,借端和伴计辩论起来,必然要请老板出来发言。汤姆生是当局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些也是个有色人种的贩子,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喧华了一场,并无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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