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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金锁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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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笑道:“但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便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临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笑道:“是阿妈的,顺手给捞了来。”霓喜指着他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过来替他拣。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本年三十一,略有点显老了,但是就因为长相变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脸上添了些肉,流烁的精力死力地想摆脱那点多余的肉,因此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红。家里儿啼女哭,乌糟糟乱成一片,身上还是穿扎光鲜,每日串门子。畴前结拜的姊妹中有个在英国人家帮工的,住在山颠,霓喜拣了个好天上山去看她,乔素打扮,身穿玉色地白柳条夹袄,襟上扣一个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本国人家厨房里吃茶说话。她那干姊姊是发愤不嫁人的,脑后垂一条大辫子,手里结着绒绳。两个把别后景象细叙一番,说到热烈之际,仆人返来了,在上房揿铃,竟没有闻声。隔了一会,汤姆生先生排闼出去叫阿妈,阿妈方才跳起家来承诺不迭。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高低,高个子,脸面漂亮像个古典风的石像,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妈道:“早晨预备两小我吃的饭,一汤两菜,不要甜菜。”说罢,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妈便奉告霓喜,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就是常来的阿谁葡萄牙人。霓喜惊奇道:“你如何晓得是哪一个?”阿妈笑向她解释,本来她仆人向来有这端方,第一次上门的女朋友,接待起来,是一道汤,三道菜,一样甜菜。第二三次来时,依例递加。明天这一个必然是常来的。是以享不到这初夜权。霓喜啧啧道:“年青轻的,看不出他这么啬刻!”

“你那里要打甚么背心?诚恳地……”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点一点拣洁净了,扑了扑灰,又道:

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谈天!”阿妈又道: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出去,叫阿妈替他预备沐浴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

霓喜恨道:“没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个拖油瓶,你们也收留了!”内侄忙道:“你别焦炙。乡间的日子只怕你过不惯。”霓喜道:“我本是乡间出来的,还回到乡间去,甚么过不惯?”两句话才说出口,她本身蓦地吃了一惊。乡间出来的,还回到乡间去!那无情的处所,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属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单,在那无情的处所;野火花高高开在树上,大毒日头照下来,光波里像是有咚咚的鼓声,咚咚舂捣着太阳里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几里路见不到一个可说话的人,闷臭了嘴;萧瑟的光阴……

窦家妇女们忙着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带,只做不闻声。还是那内侄,暗忖霓喜此话有理,和世人窃窃私议了一会,向他姑妈道:“这婆娘说获得,做获得,却不能不防她这一着。

汤姆生笑道:“哎呀,已经打好了,真快!让我尝尝。”她送了过来,立在他跟前,他套了一半,头闷在绒线衫内里,来不及褪出来,便伸手来抱她,隔着绒线衫,他的呼吸热烘烘喷在她腮上,她颈子上。霓喜用力甩开他,急道:“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汤姆生褪出头来看时,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凛然立着,颇像个受欺负的年青的母亲。但是禁不起他一看再看,她却又忍笑偏过甚去,扭捏着身子,曲着一条腿,把膝盖在摇篮上蹭来蹭去。

她带着四个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个,抱一个,一手牵两个,疲惫地向他家的人说道:“我走了。跟你们下乡的话,只当我没说。可别赖我卷逃,我就走了个光身子。事到现在,我就图个利落了。”

据我看,不给她几个钱是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他姑妈执意不肯。这内侄又来和霓喜说:“你闹也是白闹。钱是没有的。这一份家,让你兼并了这些年,你钱也搂饱了,不问你要返来,已经是费事的筹算了。”他过来发言,窦家几个男人一捉堆站着,交叉着胳膊,全都斜着眼朝她看来。霓喜见了,心中不由得一动。在这个分裂的,痛苦的凌晨,统统都是陌生非常的,唯有男人眼里这类神情是熟谙的,仓促中她就抓住了这一点,刚强地抓住了。她垂着眼,望着本身凸起的胸膛,低声道:“钱我是不要的。”内侄道:“那你闹些甚么?”霓喜道:

固然约的是三天以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普通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的房东佃农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师见了他有三分惊骇,竟让他闯上楼来。东配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雕栏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戴蓝竹布袄,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报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如何找了来了?这处所也不是你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处所!”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称的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心,连连安抚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板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来,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出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内里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翻过来筒畴昔。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霓喜成心带着三分矜持,清算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别起家。

内侄被他姑妈唤去了,叫他去买纸钱。霓喜看看本身的手腕,血还没干,肉里又戳出来了麻绳的毛刺。她将发髻胡乱挽了一挽,上楼去在床顶上的小藤篮里找出一瓶兜安氏药水来敷上了。全部的房里就只床顶上这只小藤篮没给翻动过。

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垂垂害起喜来,卧床不起。汤姆生只得遮讳饰掩到她家来看她。这回事,他思惟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伶人,足尖舞明星,或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但是霓喜只是一个贫苦的中国孀妇,拖着四个孩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屋子搬场。把他们的干系牢固化,是伤害的拖累,并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但是不晓得为甚么,他还是每天来看她。有一天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热么?”她不作声,悄悄咬他的手指头。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问她,问了又问,方道:“我晓得我这一回必然要死了。必然要死的。你给我看了屋子,搬出来和你住一天,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我要替死鬼守节,只怕人家容不得我。”内侄大大的惊奇起来道:“难不成你要跟我们下乡?”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棺木下乡,我辛辛苦苦奉侍你姑爹一场,犯了甚么法,要赶我出门?”等她在乡间站住了脚,先把那几个男的收伏了,再清算那些女人。她能够设想她本身,浑身重孝,她那红喷喷的脸上可戴不了孝……

她家里既不洁净,又是耳目浩繁,他二人来往,老是霓喜到他家去。旅店里是不便去的,只因香港是个小处所,英国人统共只要这几个,就即是一个大俱乐部,撞来撞去都是熟人。

非归去不成么?霓喜对本身生出一种泛博的哀悯。

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甚么事都喜好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才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在安闲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本国女人顶疙瘩,我服侍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出去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身开冰箱取冰块。阿妈仓猝上前服侍,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太,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兼并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梢。”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可?

“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汤姆生道:“我倒没留意。”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

哭了半日,把头发也颠散了,披了一脸。那内侄一头劝,一头说:“你且定下心来想一想,你要跟着下乡,你怎生安设你那两个拖油瓶的孩子?我们窦家端方大,却不便收留他们。”

“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心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出去。霓喜道:

“也得有个尺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模样。”阿妈鼓掌道:“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餐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沐浴水。我看如许罢,二妹你打上一圈绒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打动,她并不甚理睬。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重新上套下去,仓猝间,不知怎的,霓喜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环绕的四根针,笑道:“如何?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

那内侄沉吟半晌,与世人商讨,她姑妈只是不开口。灵床安插既毕,放下拜垫,世人一个个上前叩首。银官磕过了,内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后添的两个孩子也抱了来叩首,又叫老妈子替霓喜松了绑,也让她磕个头。霓喜顿时扑上前去,半中腰被世人紧紧拉住了,她只是往前挣。真让她扑到灵床上,她究竟筹算搂住尸首放声大哭呢,还是把窦尧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本身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只是哑着嗓子顿脚叫喊着:“我的人,我的人,你阴灵不远……”

她典了一只镯子,赁下一间斗室,临时和孩子们住下了。

孩子们趴在地上争夺一条青罗汗巾子,一放手,一个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后脑袋,哇哇哭起来。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阳台上。这一早上产生了太多的事。阳台上往下看,药材店的后门,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高低不齐立着窦家一门长幼,围了一圈子,在马路上烧纸钱。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悄悄烧着,窦家的人悄悄低头望着,方才那是一帮打劫的匪贼,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俄然有一阵苦楚的“外头人”的感受。她在人堆里打了个滚,但是一点人气也没沾。

她昂首看看肩上坐着的小孩,小孩不晓得她的心,她底子也没故意。小孩穿戴橙黄花布袄,虎头鞋,虎头帽,伸手伸脚,淡白脸,张着小薄片嘴,一双凸出的大眼睛,收回玻璃样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鱼,沉甸甸坐在她肩头,是一块不通情面的肉,小肉儿……紧接着小孩,她本身也是纯真的肉,女肉,没多少人气。

汤姆生道:“你晓得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胡说!”她低头看看本身身上,沾了很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净掉毛!”

霓喜岂肯让人,她哭得比谁都响,把她们一个个都压了下去,哭的是:“亲人哪,你骸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儿受的是甚么罪!你等着,你等着,我这就赶上来了,我也不要这条命了,拼着一身剐,还把天子拉下了马――你瞧着罢!这是本国地界,须不比他们乡间,尽着他们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里,我晓得本国话,我认得本国人,只要我说的,没他们开口的份儿!我是老香港!看他们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儿个还好好的,你问丫头们,你问大夫,昨儿个内心还清清楚楚,还说得话,还吃了稀饭,我这一转背,生生的让你们把他给药死了!晓得你们从哪儿来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摆布了,还打我,还捆我,另有脸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还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过来道:“你闹些甚么?”那班女人内里,也估不出谁是尧芳的妻,普通都是烟熏火烤的赭黄脸,戴着淡绿玉耳环,内里有一个便道:“再闹,给她两个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领打死了我,凡是留我一条命,终久是个祸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妇人们相互告勉道:“做甚么便怕了她?左不过是个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见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来的二婚头,秋胡戏,我替姓窦的添了两个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个个宰了,有孩子为证!”她唤孩子们过来,几个大些的孩子在房门外缩做一团,拿眼瞟着她,只是不敢近身。妇人们把小孩子一顿赶了开去道:“甚么狗杂种,晓得是谁生的?”霓喜道:“这话只要死鬼说得,你们须说不得!死鬼认了帐,你有本领替他赖!你们把我糟蹋得还不敷,还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们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们上公堂!”那内侄故作好人,悄悄劝道:“番禺的处所官上高低下都是我们的通家兰交,你去告我们,那是自讨苦吃。”霓喜嘲笑道:“哪个鱼儿不吃腥,仕进的晓得你家有钱,巴不得你们出事,平时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阿谁时候贡献他的,趁现在对我拿出点知己来,好多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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