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小说
会员书架
爱你小说 >历史军事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20章 沉香屑第一炉香(1)

第20章 沉香屑第一炉香(1)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薇龙本身报名道:“姑妈,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脸便问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龙道:“我爸爸托福还在。”梁太太道:“他晓得你来找我么?”薇龙一时答不出话来,梁太太道:“你快请罢,给他晓得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处所,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赔笑道:“不怪姑妈活力,我们到了香港这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存候,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本来你明天是特地来存候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效得着我的处所。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青脸嫩,再也对付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少奶如何晓得人家是乞贷来的?但是古话说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见了条绳索也惊骇!葛女人您有所不知,我们第宅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亲来打抽丰,少奶是把胆量吓细了。女人您别性急,大远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梯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堂里坐一会,让我们少奶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睨儿道:“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你看这位女人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美意给薇龙得救,这两句话却令人尴尬,薇龙勉强浅笑着,脸上却一红一白,神采不定。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少奶,你老是健忘,美容院里冯大夫叮嘱过的,不准皱眉毛,眼角轻易起鱼尾纹。”梁太太听了,公然和颜悦色起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细心起斑点!”一阵风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仿佛都是调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来串去。这时候便听到一个大姐娇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堂里坐的是谁?”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咙,想必就是刚才倒茶的那一个,长脸儿,水蛇腰;固然背后一样的垂着辫子,额前却梳了虚笼笼的头。薇龙肚里不由得纳罕起来,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谁?没传闻姑母有子嗣,哪儿来的媳妇?难不成是姑母?姑母自从嫁了粤东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龙的父亲闹翻了,不通庆吊,当时薇龙还没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谈起,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还称少奶,想必那女仆是服侍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正在深思,又听那睇睇说道:“真可贵,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泅水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甚么时候返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餐,跳舞。今每天没亮就催我办理夜号衣,银皮鞋,带了去改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警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个道:

山腰里这座白屋子是流线型的,多少图案式的构造,近似最漂亮的电影院。但是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周环绕着宽广的走廊,本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倒是美国南部初期修建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出来是客室,内里是立体化的西式安插,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安排,炉台上摆设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但是这一点东方色采的存在,明显是看在本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民气目中的中国,怪诞,精美,风趣。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本身的影子――她本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采的一部分,她穿戴南英中学的新奇的礼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上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格式;把女门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媚谄于西欧旅客的各种设施之一。但是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内里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暴露一大截衫子,更加感觉非驴非马。

薇龙对着玻璃门扯扯衣衿,理理头发。她的脸是平平而斑斓的小凸脸,现在,这一类的“粉扑子脸”是过了时了。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或许她的脸部神采稍嫌贫乏,但是,唯其因为这板滞,更加显出那和顺浑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对于她那白净的皮肤,原是引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期间的安康美的标准。但是她来到香港以后,眼中的粤东美人多数是橄榄色的皮肤。她在南英中学读书,物以希为贵,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经有人下过如许的考语: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龙端相着本身,这句“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来。她把眉毛一皱,掉过身子去,将背倚在玻璃门上。

“罢了!罢了!少嚼舌头,内里有人。”睇睇道:“叫她归去吧。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那一个道:“理她呢!你说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作声,然后细着嗓子笑道:“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那一个听了,格格地笑了起来,鼓掌道:“本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厮混!我道你为甚么俄然婆婆妈妈的,一片美意,不肯把客人干搁在这里。公然内里大有事理。”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那一个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脱手!”睇睇也嗳唷连声道:“脱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一语未完,门开处,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小巧木屐的溜溜地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巧打中薇龙的膝盖,痛得薇龙弯了腰直揉腿。再昂首看时,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出去,踏上那木屐,扬长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龙一看。薇龙不由得活力,再一想:“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这就是求人的苦处。看这风景,明天是有望了,何必赖在这里讨人厌?只是我明天大远的跑上山来,原是扯了个谎,在黉舍里请了假来的,莫非明天再逃一天学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能够约好面谈的!迟疑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罢!”出了玻璃门,劈面瞥见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搂起裤脚来捶腿肚子,踢伤的一块另有些红红的。那黑丫头在走廊绝顶探了一探脸,一溜烟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别跑!我找你计帐!”睨儿在那边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混闹?你爱脱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脱手动脚好了。”睇睇固然喃喃骂着小油嘴,也撑不住笑了;掉转脸来瞧见薇龙,便问道:“不坐了?”薇龙含笑点了点头道:“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圃里去开一开门。”

薇龙这才瞥见她的脸,毕竟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一抹紫玄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薇龙却熟谙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拍照簿里收藏着一张泛了黄的“百口福”照片,内里便有这双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薇龙内心一震,脸上不由热辣辣起来。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前面问道:“乔家那小子再调皮也调皮不过您。莫非您真陪他去把赵女人接了出来不成?”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道:“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发起,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小我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小我来。’他倒同意,但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狐疑。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泅水,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岸上晒晒太阳,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端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小我去平静些。’我说:‘如何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浅水湾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返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准;总算出了一口气。”睨儿鼓掌笑道:“真痛快!少奶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宴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打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少奶的示。”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道:“请谁呢?这批英国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但是又不顶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取,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睨儿连声承诺着。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睨儿摇了点头笑道:“我真是不懂了:畴前我们爷活着,乔家长幼两三代的人,整天电话不竭,鬼鬼祟祟地想尽体例,给少奶找费事,害我们底下民气惊肉跳,只怕爷晓得了要恼。现在少奶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那妇人道:“有甚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成心机!”睨儿道:“少奶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那妇人道:“呸!又讲呆话了。我奉告你――”说到这里,石级走完了,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薇龙放胆上前,叫了一声姑妈。她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

两人横穿过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大族宅第多数修建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是以出了这门,还要趴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睇睇正在抽那门闩,底下一阵汽车喇叭响,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斜刺里掠过薇龙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级去,口里一起笑嚷:“少奶返来了!少奶返来了!”睇睇耸了耸肩嘲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如许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普通是主子,我却看不惯那种轻贱相!”一扭身便出来了。丢下薇龙一小我呆呆站在铁门边;她被睨儿乱哄哄这一阵搅,内心倒有些七上八下的发了慌。扶了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动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领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荡拂。开车的看不清楚,仿佛是个青年男人,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下台阶来了。睨儿早满面东风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如何不上来喝杯啤酒?”那妇人道:“谁有空跟他歪缠?”

请您寻削发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浅显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室第的走廊上,向花圃里远了望畴昔。薇龙到香港来了两年了,但是对于香港山头华贵的室第区还是相称的陌生。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来。姑母家里的花圃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周环绕着矮矮的白石字雕栏,雕栏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平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划一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素净的英国玫瑰,都是安插谨慎,一丝稳定,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光鲜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季,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能够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起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内里,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红色的大船。这里不但是色采的激烈对比赐与观者一种眩晕的不实在的感受――到处都是对比;各种不调和的处所背景,期间氛围,满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境地。

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赶紧收起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返来得倒早!”那妇人转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返来!我们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是不屑对她抱怨的神情,本身发了一会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海边去,本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严,怕她父亲不承诺,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令媛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类主张,亏他对我说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脚感喟,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且不睬会她,透过一口气来接下去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大家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小我。唱戏唱到私订毕生后花圃,归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凑趣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但是来源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马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小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一面数落着,把面纱一掀,掀到帽子背面去,移步上阶。

薇龙一小我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回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感觉冰冷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内里的名声原不很洁净,我只道是造谎言的人故意糟塌孀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对劲人儿,遗言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天然更说不出好话来。现在看这景象,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浑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我还得把打算通盘颠覆,再行考虑一下。但是这么一来,明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伤起来。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那里受过这等劈面抢白,本身正悲伤着,模糊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大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泣咽地抽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堂来清算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镇静张跟了出去,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如许做甚么?”那一个道:“是如何闹穿的?”这一个道:“不细心。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天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