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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金锁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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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子立时三刻卷铺盖。老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门首,闻声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八辈子没用过仆人,也没见如许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不幸我们老板给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难讲。你别说,他本身内心也明白,亲戚朋友,哪一个不劝?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未曾合眼,还是强打精力,延医炖药。

玉铭在枕上说道:“我再三拦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为你的好呀!老头子一死,窦家的人少不了总要和你闹一通,你让他们抓住了错处,不免要亏损。别的不怕他,你总另有东西丢在家里,不管如何拿不出来了。”霓喜浅笑道:“要紧东西我全都存在干妹子家。”玉铭道:“实在何必多费一道事,拿到这儿来也是一样。”霓喜将指头戳了他一下道:“你此人,说你细心,本来也是个草包。这倒又不怕他们跑到这儿来混闹了!”玉铭势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扎着一条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玉铭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来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头底下去,道:“烦死了!

“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编制作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还当我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实在这几双筷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只簇极新的。霓喜惊奇道:“这新的是哪儿来的?我新买了一把收在那边,也分歧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短长,当时并不作声,霓喜仓猝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仍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活力,赔了你两双。”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腮边一点红起,紫涨了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钱?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悄悄放过了你们!你们在窦家待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赚得肥肥的,本日之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

钟停了,也不知甚么时候了,霓喜在时候的荒漠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闻声鸡啼。歇半天,咯咯叫一声,但是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经成了神,甚么都明白,甚么都原恕。

“找姓崔的。”隔了一会,玉铭的声音问是谁,霓喜道:“是我。”

玉铭点头。霓喜道:“他对你如何说的?”玉铭道:“他没说甚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对待,叫我今后好好的做买卖。”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内心伤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霓喜待要绕到前面去,听那荒地里的风吹狗叫,内心未免胆怯,因举手拍那门板,拍了两下,有人问找谁,霓喜道:

霓喜将花瓶对准了他砸畴昔,用力过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呛郎郎滚到地上,窦尧芳两眼反插上去,咽了气。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紧了拳头用力地捶床,腕上挂的钥匙打到肉里去,出了血,捶红了床单,还是捶。

“咦?刚才那一吊子开水呢?”一句话问出来,仿佛是自悔讲错,学徒没有答复,他也没有诘问,霓喜都听在肚里。斯须,玉铭筹措了一壶水来,霓喜哈腰洗脸,房门关着,门底下有一条缝,一眼瞥见缝里漏出一线白光,缓缓长了,又短了,没有了,想是有人悄悄推开了隔壁的房门,又悄悄掩上了。她不假思考,满脸挂着水,就冲了出去,玉铭不及劝止,她早撞到隔壁房中,只见房里有个乡间打扮的年幼妇人,虽是黄黑皮色,却有几分面貌,缠得一双小脚,正自漱口哩。霓喜叱道:“这谁?”玉铭答不出话来,这妇人却深深万福,叫了声姊姊,道:“我是他妈给娶的,娶了有两年了。”霓喜向玉铭道:“你妈哪儿有钱给你结婚?”玉铭道:“是老板帮手,贴了我两百块钱。”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公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平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背面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子,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瘦神仙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神仙掌的影子垂垂歪了。

我要睡了。”

“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

横拖直曳把那妇人拉到尧芳床前,尧芳那内侄立在床头,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个好知己的!你也不替我说句话儿!”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钩搭鱼腮,作声不得。

霓喜走上楼去,只见几个大脚妇人在她屋里翻箱倒笼,将一块西洋织花台毯打了个大承担,云母石座钟,衣裳衾枕,银蜡台,针线匣子,一样一样往里塞。更有一只罗钿填花百子图红木小拜匣,开不开锁,一个妇人蹲在地下,双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只一下,罗钿纷繁落将下来。霓喜心疼如割,扑上去便厮打起来,两个相扭相抱,打到多宝橱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满面,叫道:“他还没断气呢,你们如许作践贰敬爱的人!他还没断气呢,你有本领当着他的面作践我!”

“惦记取你嘛!挂念你,倒挂念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粘做一处,难明难分。霓喜细语道:“老的都奉告了我了。究竟是如何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内心去,不由得纷繁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客岁夏季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筹算。

你的性子,我是晓得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边幅,你若嫁小我,房里另有别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子的,只要伉俪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财。”

他看了信,把本身气病了,还抵死瞒着她,怕她活力。你说男人傻起来有多傻!”霓喜听了此话,便是一愣,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雕栏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一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睛今后瞧罢,有本领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充斥,大师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流派的!窦家的人还未曾死绝了。”

故乡的信一封一封地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我们还清楚。

尧芳道:“我要去了,你本身凡事把稳,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儿的婚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的好,归他们扶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筹算。我的儿,你做事必要三思,你年纪悄悄,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小我挑。

霓喜周身瘫软,玉铭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只因我晓得你的脾气,怕你闻声了活力,气伤了身子。你若不肯意她,明儿还叫她下乡奉侍我母亲去。你千万别活力。”因叫那妇人快与姊姊见礼。那妇人插烛也似磕下头去。霓喜并不睬会,朝崔玉铭一巴掌打畴昔,她手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噜钥匙,来势非轻,玉铭眼也打肿了,黑了半边脸。霓喜骂道:“我跟你做大,我还嫌委曲了,我跟你做小?”更未几言,一阵风走了出去,独自雇车回家。

众妇女纷繁惊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这东西作死,把老板砸坏了!还不抓住她!还不叫巡警!捆起来,捆起来叫巡警!”将霓喜从床沿上拉了起来,她两条胳膊给扭到背后去,紧紧缚住了,麻绳咬啮动手腕的伤口。她低头看着本身凸起的胸膛,感觉她全部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头子骗了她,年青的骗了她,她没有钱,也没有爱,从胀痛的空虚里她收回大喉咙来,大声叫唤道:“清平天下,是哪儿来的能人,平白里兼并我的东西,还打我,还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世人七手八脚拆下白绫帐子,与窦尧芳周身刷洗,穿上寿衣,并不睬会霓喜。这边男人们抬过一张铺板,搭在凳上,停了尸,女人将一块红布掩了死者的脸,这才放声举起哀来。

那老妈子嘲笑了一声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贴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我是要辞的,我到老板跟前辞去。”

霓喜趴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向哭到天明。

玉铭愣了一愣道:“就来了。”他从后门兜到前面来,顿脚道:

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屋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萧瑟地段,可贵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很有几小我走出来旁观。崔玉铭慌镇静张钻出来,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抱怨道:“我的娘,你如何冒莽撞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晓得,何必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霓喜捞起一只花瓶来待要揍他,一眼瞥见尧芳,蓦地事上心头,定睛看他看出了神。尧芳两眼虚开一线,蜡渣黄一张平平的脸,露在被外,盖一床大红锁绿妆花绫被,脚头拥着一床天蓝锦被,都是影象上的光辉的色彩。这小我,活着的时候是由她摆布的,现在他就要死了,他不归她管了。朝晨的太阳微微照到他脸上,他就要死了。她要抨击,她要抨击,但是来不及了。他一点一点的去远了。

“你如何还不归去?”霓喜道:“我有要紧话同你说。”玉铭咳了一声道:“你――你这是甚么筹算?非要在这儿过夜!又不争这一天。”霓喜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在红灯影里,双眼直看到他眼睛里去,道:“我非要在这儿过夜。”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只见店里平空多了一批面熟的人,将伴计们呼来叱去,教唆得底下人个个镇静失措。更有一群黑衣大脚妇人,穿越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霓喜道:“却又捣蛋!莫非我做了鬼了,谁都看不见我?”她揪住一个伴计,厉声问道:“哪儿来的这些野人?”伴计道:“老板不好了,家里奶奶姑奶奶二爷二奶奶他们全都上城来了,给预备后事。”

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恐吓我,虽说一日为夫,毕生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你们一个个的别自发得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

玉铭道:“你今儿如何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我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看他那神情,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另有几天担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两人又腻了一会,霓喜内心似火烧普通,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处所住得住不得――太褴褛了也不可。”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伴计们还无妨事,有个帐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瞥见你,不风雅便。幸亏我们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这么想,一时抹不上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轻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

次日夙起,玉铭下楼去催他们备稀饭,霓喜开着房门大声唤道:“饭倒罢了,叫他们打洗脸水来。”玉铭在灶上问道:

当下仓促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从属病院去,刚巧她那熟谙的大夫出诊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赖得干清干净,咬准了说并未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边。恰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霓喜待要与她冒死,又不敢非常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张,正感觉满心委曲,千万不能回家去奉侍那没断气的人,只要一个火急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奉告玉铭,即便不能问他讨主张,让他陪着她活力也好。

霓喜拨回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冷的贴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冷的一块。走到房里,窦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晓得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我都晓得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叠硬硬的像个半数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隧道:“你放心。我活着一日,不会委曲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高水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曲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如何说来?你放心便了,我自有措置。”霓喜哭泣道:“我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尧芳的病倒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奉侍他,和崔玉铭可贵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早晨,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兑了热水送过来,他摇点头,执住她的手,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闻声壁上的挂钟“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了。玻璃窗外的玉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地段不大好,但是英皇道的地盘这两年也垂垂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甚么说。”霓喜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义,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采,他却别过脸去,叹口气,更无一语。

玉铭没何如,说道:“我去看看那管帐的走了没有,你等一等。”他从后门出来,担搁了一会,开了一扇板门,把霓喜放出来,说那人已是走了。他神采有异,霓喜不觉起了狐疑,决定不奉告他丢了金饰的事,将错就错,只当是专诚来和他叙叙的。住了一早晨,男女间的事,偶然候是假不来的,霓喜的狐疑更加深了。

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领受查账去了,内心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餐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连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内心就有些嘀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金饰打了个小包裹,借端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本国大夫来与尧芳注射,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边。心中又放不下玉铭,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一念之下,当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气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生出很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唯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半夜配方,请走后门。”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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