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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金锁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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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托在手上的戒指,是一只独粒的红宝石,有指甲大。他在她一旁坐下,道:“可别再丢了。再丢了可不给你找了。”霓喜小声道:“我那只是翠玉的。”米耳先生道:“你倒不放风雅些,说:今后你在椅子缝里找到了,你本身留下做个记念罢。”

霓喜瞟了他一眼道:“凭甚么我要跟你换一个戴?再说,也谈不上换不换呀,我那一个还不必然找获得找不到呢。”米耳先生道:“只要有,是不会找不到的。只要有。”说着,笑了。他看准了她是用心肠哄他,霓喜内心也稀有,便撅着嘴把戒指撂了过来道:“不可,我只要我本身的。”米耳先生笑道:“你为甚么不说你的是金刚钻的呢?”霓喜恨得咬牙切齿,一时也辩白不过来。这时候刚巧梅腊妮接连地回了两次头,米耳先生还待要亲手替她戴上戒指,霓喜恐被人瞥见了,更落了个陈迹,想了一想,还是本身套上了,似有如无的,淡淡将手搁在一边。

姑子们笑道:“奶奶你不晓得,为了防强盗,驻扎了些印度巡捕,这现在我们又得防着印度巡捕了!”

肩舆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估客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贫民是玄色的;贫民的孩子,贫民的糖果,贫民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倒是最光鲜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

筵席上吃的是葡萄酒。散了席,回到客室里来喝咖啡,又换上一杯威士忌。霓喜笑道:“如何来了这一会儿,就没断过酒?”米耳先生道:“我们英国人吃酒是按着时候的,再没错。”

霓喜一起深思,肩舆业已下山。梅腊妮叮咛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本身却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恰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霓喜点头承诺。

转得没意义了,把孩子抱过来叼着嘴和他说话,扮着鬼脸,一声呼哨,把孩子吓得哭了,又道:“莫哭,莫哭,唱出戏你听!”

“就晓得你还烧得一手的好菜!今儿吃到嘴,还是沾了人的光!”

正说着,墙上一小我探了一探头,是隔壁的花匠,向这边的花匠号召道:“阿金哥,光驾接一接,我们米耳先生给梅腊妮师太送了一罐子鸡汤来。”梅腊妮忙道:“折死我了,又劳米耳先生操心。早知你们老爷在家,早就来拜访了。”那堵墙是沿着土冈子砌的,绿累累满披着爬藤。那边的花匠立在高处,授过一只洋瓷罐。阿金搬梯子上去接过来,墙头筑着矮矮的一带黄粉雕栏,米耳先生背倚着雕栏,正在批示着小厮们搬花盆子。梅腊妮起先没瞥见他,及至看清楚了,赶紧号召。米耳先生掉回身向这边遥遥地点了个头道:“你好呀,梅腊妮师太?”那米耳先生是个官,更兼是其中国处所的本国官,自是气度不凡,髯毛像一只小黄鸟,伸开翅膀托住了鼻子,鼻子便像一座山似的隔开了双目,唯恐摆布两眼瞪人瞪惯了,对翻白眼,有伤和蔼。头顶已是秃了,但是要晓得他是秃顶,必得绕到他前面去方才得知,只因他下颏仰得太高了。

米耳先生道:“找到了。你拿甚么谢我?”霓喜更未几言,劈手夺了过来,一看不觉啊呀了一声,悄悄隧道:“这算甚么?”

戒指丢了?”霓喜道:“吃了生果在玻璃盅里洗手的时候我褪了下来攥在手内心的,都是你这么一搅糊,准是溜到沙发垫子底下去了。”便伸手到那宝蓝丝绒沙发里去掏摸。米耳先生道:“让我来。”他一只手揿在她这边的沙发上,一只手伸到她那边沙发缝里,把她扣在他两臂之间,虽是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寻戒指,躬着腰,一张酒气醺醺的脸尽管往她脸上凑。霓喜偏过脸去处后让着,只对他横眼睛,又朝梅腊妮努嘴儿。

他叮咛仆役把钢琴上古铜烛台上的一排白蜡烛一齐点上了,向梅腊妮笑道:“我们来点音乐罢。好久没闻声你操琴,想必比前更加长进了。”梅腊妮少不得谦逊一番。米耳先生道:

霓喜带笑尽管唱下去,并不理睬。唱完了一节,把那阴凉的镜子合在孩子嘴上,弯下腰去叫道:“啵啵啵啵啵,”教那孩子向镜子上吐唾沫,又道:“冷罢?好冷,好冷,冻坏我的乖宝宝了!”说着,浑身大大的颤抖了一阵。孩子笑了,她也笑了,丢下了孩子,混到人丛里来玩牌。

霓喜伸手弄着花,米耳先生便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腰,又是捏,又是掐。霓喜躲闪不迭。米耳先生便解释道:“不然我也不晓得你是天生的细腰。西洋女人的腰是用钢条跟鲸鱼骨硬束出来的。细虽细,像铁打的普通。”霓喜并不睬睬他,只将两臂紧紧环绕着本身的腰。米耳先生便去拉她的手,她将手抄在短袄的衣衿下,他的手也跟过来。霓喜忍着笑正在撑拒,俄然低声叫道,“咦?我的戒指呢?”米耳先生道:“如何?

雅赫雅刚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酬酢了几句。霓喜心中何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成心的在楼下延挨着,无法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只得伴同女佣上楼照看,利市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

当下梅腊妮笑道:“米耳太太跟两位蜜斯都避暑去了?”米耳先生应了一声。梅腊妮笑道:“米耳先生,真亏你,一小我在家,也不出去逛逛。”米耳先生道:“衙门里没放假。”梅腊妮道:“衙门里没放假,太太跟前放了假啊!”米耳先生微微一笑道:“梅师父,本来你这么坏!”霓喜忍不住,大着胆量插嘴道:“你觉得尼姑都是好的么?你去做一年尼姑尝尝,就晓得了。”她这两句英文,虽是文法比众分歧一点,并且掺杂着广东话,米耳先生却听懂了,便道:“我不是女人,如何能做尼姑呢?”霓喜笑道:“做一年和尚,也是一样。做了神甫,就免不了要常常的向修道院里跑。”米耳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架着鼻子的黄胡子向上一耸一耸,差点儿把鼻子掀到脑后去了。今后也就忘了翻白眼,和颜悦色的向梅腊妮道:“这一名的英文说得真不错。”梅腊妮道:“她家现开着香港数一数二的绸缎店,专做上等人的买卖,怎不说得一口的好英文?”米耳先生道:“哦,怪道呢!”梅腊妮便先容道:“米耳先生,伦姆健太太。”米耳先生背负动手,略略弯了哈腰。霓喜到了这个时候,却又扭过身去,不甚理睬,只顾摘下一片柠檬叶,揉搓出汁来,窝在手内心,凑上去深深嗅着。

曼声唱起广东戏来。姑子们笑道:“伦家奶奶倒真是可贵,吹弹歌颂,当家立计,样样都精。”梅腊妮问道:“你有个干mm在九如坊新剧场,是跟她学的罢?听这声口,就像个熟行。”

世人把一个年纪最大的英国尼姑铁烈丝往里搀。铁烈丝个子小而肥,白包头底下暴露一张燥红脸,一对实心的蓝眸子子。如果洋娃娃也有老的一天,老了以后便是那模样。别墅里养的狗蹿到人身上来,铁烈丝是英国人,却用法文叱呵道:“走开!走开!”那狗并不睬会,铁烈丝便用法文谩骂起来。有个年青的姑子笑道:“您老是跟它说法文!”铁烈丝直着眼望着她道:“它又不通人道,它如何晓得英国话?”小尼与花匠抿着嘴笑,被梅腊妮瞅了一眼,方才不敢出声。

米耳先生那只戒指,霓喜不敢戴在手上,用丝绦拴了,吊在颈里,衬衫底下。肩舆一摇摆,那有棱的宝石便在她心窝上一松一贴,像个红指甲,抓得民气痒痒的,不由得要笑出来。她现在晓得了,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端方的女人,端方的女人偶尔猖獗一点,便有平常的坏女人胡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霓喜扯下一片叶子在本身下颌上苏苏搔着,斜着眼笑道:

梅腊妮自是胸中雪亮。如果平常的老爷太太有点私交事,让她分担点干系,她倒也不甚介怀。霓喜若能与雅赫雅白头到老,梅腊妮手里捏着她这把柄,今后告帮起来,不怕她不有求必应,要一奉十。但是看景象,雅赫雅与霓喜是决不会悠长的。一旦拆散了,雅赫雅总不免有几豆割舍不下,当时寻根究底,将旧事尽镇静起出来,不说霓喜的不是,却怪到牵耳目身上来,也是人之常情。梅腊妮是断断不肯获咎雅赫雅的,是以大费迟疑。看霓喜时,只是笑吟吟的。扯扯衣衿,扭过身去看看鞋后跟儿,仿佛是要决定要践约的模样。梅腊妮没何如,咳嗽了一声道:“你也欢畅去逛逛?”霓喜笑道:

铁烈丝一到便催开饭,几其中国姑子上灶去了,本国姑子们便坐在厅堂里等待。吃过了,铁烈丝睡午觉去了,梅腊妮取出一副纸牌来,大师斗牌消遣,霓喜却闹着要到园子里去看看。梅腊妮笑道:“也没见你――路上怕晒黑,这又不怕了。”霓喜站在通花圃的玻璃门口,取出一面铜脚镜子,斜倚着门框,拢拢头发,摘摘眉毛,剔剔牙齿,左照右照,镱子上反应出的白闪闪的阳光,只在隔壁人家的玻璃窗上霍霍转。

竹轿颠末米耳先生门首,米耳先生带着两只狗立在千寻石级上,吹着口哨同她们打了个号召,一只狗泼剌剌跑了下来,又被米耳先生唤了上去。尼姑们在那边大声道别,霓喜只将眼皮撩了他一下,甚么也没说。黄粉雕栏上密密摆列着无数的乌蓝砌花盆,像一队甲虫,顺着雕栏往上爬,盆里栽的是西洋种的小红花。

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喧闹的处所还数它最喧闹,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兜揽主顾。店堂里挂着彩球,庆贺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的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吊颈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开张志喜”几个水钻字,另有高低款。

玩到日色西斜,铁烈丝起家,又催着吃点心,吃了整整一个时候,看看黑上来了,世人方才到花圃里换一换氛围。一众尼僧都是黑衣黑裙,头戴白翅飞鸢帽,在傍晚中像一朵朵庞大的白胡蝶花,花心暴露一点脸来。唯有霓喜一人梳着时式的裘头,用一把梳子高高卷起顶心的头发,上面垂着新月式的前刘海,连着长长的水鬓;身穿粉红杭纺衫裤,滚着金辫子;虽未曾缠过脚,一似站不稳,只往人身上靠。勾肩搭背起过一棵蛋黄花树――那蛋黄斑白瓣黄心,酷肖削了壳的鸡子,以此得名――霓喜见一朵采一朵,聚了一大把,顺手便向草窠里一抛。见了木瓜树,又要吃木瓜。梅腊妮双手护住那赤地飞霜的瘿瘤似的果子,笑道:“还早呢,等熟了,必然请你吃。”

肩舆颠末新筑的一段平坦大道,一起上凤尾森森,香尘细细,只是火食希少,林子里一座棕玄色的小板屋,是差人局分所,窗里伸出一只竹竿,吊在树上,晾着印度巡捕的红色头巾。那满坑满谷的渊渊绿树,深一丛,浅一丛,太阳底下,鸦雀无声,偶尔拨剌作响,是采柴的人钻过了。从樵夫头上望下去,有那虾灰色的小小的香港城,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观之不敷,看之不足。霓喜却把一方素绸手帕搭在脸上,挡住了眼睛,道:“把脸晒得黑炭似的。归去人家不认得我了。”又闹树枝子抓乱了头发,嗔那轿夫不看着点儿走,又把鬓边掖着的花摘了下来道:“好烈的日头,晒了这么会子,就干得像茶里的茉莉。”梅腊妮道:“你急甚么?到了那儿,要一篮也有。”另一个姑子插嘴道:“我们那儿的怕是日本茉莉罢?黄的,没这个香。”又一个姑子道;“我们便没有,米耳先生那边有,也是一样。”梅腊妮道:“多数他们家没人在,说是上莫干山避暑去了。”霓喜伸直了两条腿,偏着头打量她本身的脚,道:“一双新鞋,才上脚,就给踩脏了,育婴堂里那些孩子,一个个野马似的,你们也不管管他!”又道:“下回做鞋,鞋口上不镶这金辫子了,怪剌剌的!”

霓喜发愤要成为一个有身份的太太。嫁丈夫嫁到雅赫雅,年青标致,会做买卖,另有甚不敷处?虽不是正头伉俪,她替他养了两个孩子了。是梅腊妮的话:她“把得家定”,他待要往那里跑?他只说她不是好出身,上不得台盘,他如何晓得,连米耳先生那样会拿架子的一个官,一样也和她平起平坐,有说有笑的?米耳先生开起打趣来有些不知轻重,但是当着她丈夫,那是决不至于的。她既会应酬米耳先生,怎见得她应酬不了雅赫结识的那些买卖人?久后他方才晓得她也是个膀臂。

“一年四时满街卖的东西,甚么稀少?我看它,熟是没熟,大也不会再大了。”

“别客气了。我那大女儿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梅腊妮背向着他们坐在琴凳上弹将起来。米耳先生特地点了一支烦复的三四折乐曲,本身便与霓喜坐在一张沙发上。那墙上嵌着乌木格子的古英国式的厅堂在烛光中像一幅暗淡的铜图,只要玻璃瓶里的几朵朱红的康乃馨,仿佛是浓浓的着了色,那红色在昏黄的照片上直凸出来。

梅腊妮奏完了这支曲子便要告别:道:“明儿还得一早就赶归去当值呢,伦姆健太太家里也有事,误不得的。”米耳先生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差人打灯笼照路,二人带着几分酒意,踏月返来。梅腊妮与霓喜做一房歇宿,一夜也没睡稳,不时起来看视,狐疑生暗鬼,只感觉间壁墙头上仿佛有灯笼影子闲逛。次日绝夙起家。便风吃紧切地催着世人清算下山。

那铁烈丝已是不顶用了,梅腊妮正在丁壮有为的时候,胖大身材,刀眉笑眼,八面小巧,领着霓喜看屋子,公然精美,一色方砖铺地,绿粉墙,金花雪地磁罩洋灯,竹屏竹,也有两副仿古劈竹春联匾额;家具虽是杂凑的,却也齐备。霓喜赞不断口。

霓喜笑道:“那么,甚么时候你们不吃酒呢?”米耳先生想了一想道:“早餐之前我是立下了端方,一滴也不入口的。”

只听那米耳先生向梅腊妮说道:“我要央你一件事。”梅腊妮问甚么事。米耳先生道:“我太太不在家,厨子没了管头,菜做得一天不如一天。你过来指导指导他,行不可?”梅腊妮一心要逞能,便道:“有甚么不可的?米耳先生,你没吃过我做的葡萄牙杂烩罢?管束你换换口味。”米耳先生道:“好极了。时候也不早了,就请过来罢。就在我这儿吃晚餐。没的请你的,你本身接待本身罢。”又道:“另有伦姆健太太,也请过来。你也没吃过梅腊妮师太做的葡萄牙杂烩罢?不能不尝尝。”说着,有跑堂过来回话,米耳先生向这边点了个头,背过身去,说话间便走开了。

“夜晚下山,恐有不便。”霓喜道:“路上有巡警,还怕甚么?”

米耳先生这座屋子,归了梅腊妮,便成了庙产,是以修道院里拨了两个姑子在此看管,闻声梅腊妮一世人等来到,迎了出来,笑道:“把肩舆打发还去罢,今儿个就在这儿住一宿,没甚么吃的,鸡蛋乳酪却都是现成。”梅腊妮道:“我们也带了火腿熏肉,吃虽够吃了,还是归去的好,明儿一早有神甫来做礼拜,圣坛上是我轮值呢,只怕赶不及。”姑子们道:

梅腊妮道:“我们要去就得去了。”当下丁宁众尼僧一番,便唤花匠点上灯笼相送,三人分花拂柳,绕道向米耳先生家走来。门首早有仆役迎着,在前指导。黑影里咻咻跑出几条狼狗,被仆役一顿呼喊,中间走出人来将狗拴了去了。米耳先生换了晚餐服在客室里等待着。一到,便奉上三杯雪梨酒来。梅腊妮吃了,自到厨房里顾问去了。这里米耳先生与霓喜一句生,两句熟,但是谈不上两句话,梅腊妮却又走了返来,只说厨子统统全都明白,不消在旁监督。米耳先生晓得梅腊妮用心防着他们,一时也不便支开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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