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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金锁记(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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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一个年青的伴计忙凑上来道:“奶奶别计算他,他久惯获咎人。奶奶要杏脯,奶奶还没尝过我们制的梅子呢。有些人配药,就指了然要梅子过口。”说着,开了红木小抽屉,每样取了一把,用纸托着,送了过来。霓喜尝了,赞不断口,道:“梅子也给我称半斤。”一头说着话,拿眼向那伴计高低打量,道:“小孩儿家,嘴头子甜甘就好。”那店伙年纪不上二十,出落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只是有点刨牙。头产生得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模糊现出一个花尖。这霓喜是在街头买一束棉线也要跟挑担的搭讪两句的人,见了这等人物,如何不喜?因道:“你姓甚么?”那人道:“姓崔。”霓喜道:

霓喜就着阳台上的暗沟,哈腰为孩子把尿,一昂首瞥见雕栏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广宽的海。中午的阳光晒着,海的色彩是浑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分歧。楼下的锣鼓“亲狂亲狂”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晓得本身在发楞,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冷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别,取了缎子去了。那梅腊妮固然千叮咛万叮咛叫雅赫雅不要发作,只须防备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持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去了未几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客岁加尔加搭捎来的样本,不待人脱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里乱得狗窝似的,要甚么没甚么。

众伴计一起鸦雀无声。霓喜悄悄地问崔玉铭道:“是你们老板?”玉铭略略点头,连看也不便朝她看。霓喜自发绝望,拾缀了所买的各色茶食,拉了孩子便走。到家恰是傍晚时候。雅赫雅和发利斯做了一票买卖返来,在绸缎店店堂内里坐地,叫了两碗面来当点心。梅腊妮业已寻到店里来,如此这般将方才所见奉告了他,又道:“论理,我削发人不该不知进退,再三地在你老板跟前搬是非,只是你家奶奶年青,做事不免率性些,怕要惹外头人群情。这些时我虽没和她见面,平常我们一向是相好的,让人家狐疑是我用心不正,带累了你们奶奶,我一个削发人,可担不起这一份罪名。再则我们修道院里也不止我一小我,砍一枝,损百技,上头见怪下来,我还想活着么?”雅赫雅听了这话,不问真假,候霓喜来家,立意要寻非胡闹,一言分歧,便一把采过甚发来,揪得她两眼反插上去。发利斯在旁吓愣住了。霓喜缓过一口气来以后,自不肯善罢甘休,丢盘摔碟,跳了一场,心只道雅赫雅在内里相与了下贱女人,故此一来家便乌眼鸡似的。

“妈在这里头。”梅腊妮探了探头。一眼瞥见霓喜坐在店堂深处,八仙桌上放了一盆脸水,却又不见她洗脸,尽管将热手巾把子在桌沿上敲打着,斜眼望着中间的伴计,饧成一块。梅腊妮悄悄点头,自去报信不提。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倒是她本身的两行眼泪。凭甚么她要把她最热烈的几年糟蹋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要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

霓喜在同春堂,正在得趣之际,忽闻一声咳嗽,里间踱出一个瘦长老儿,平平的一张黄脸,未曾留须,对襟玉色褂子上罩着红青夹背心,两层都敞着纽扣,暴露直的一条黄胸脯与横的一条肚子,脚踏二蓝花缎双脸鞋,背动手转了一圈。

霓喜在楼上旁观,一个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乱了主张。侧耳听内里,却没有嚷闹的声音,正自纳罕,再听时,仿佛雅赫雅和谁在那边谈笑,更加大疑,撑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来,恐怕那汪着的蜜糖脏了鞋。掩到门帘背后张了一张,却本来是于孀妇,和雅赫雅有些首尾的,来到店中剪衣料,雅赫雅气也消了,斜倚在柜台上,将一匹青莲色印度绸翻开了一半,披在身上,比给她看。

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出处,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的时候。”雅赫雅道:“你又有甚么话?”霓喜道:“我都有点不美意义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现在我岂不是本身打嘴么?”雅赫雅道:“尼姑如何了?”霓喜道:“你不晓得,明天早晨,要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小我摸黑也跑下山来了。”雅赫雅道:“如何了?”霓喜叹道:“实在也没甚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本国朋友家用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怀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不晓得她是甚么意义!当时我没跟她翻脸,但是我内心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嘲笑道;“本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如何不劈面跟她对一对词儿?”霓喜道:“哟,那成吗!你如果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获咎了,倒又不好了。她这类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获咎。你这轰隆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

中间的伴计们围上来安慰,好不轻易拉开了雅赫雅两口儿。于孀妇一只手挽着头发,早已溜了。霓喜浑身青紫,扶墙摸壁往里走,柜台上有一把大剪刀,她悄悄地拿了,闪身在帘子里头,发展两步,腾出职位,的溜溜把剪刀丢出去。丢了出去,本身也心惊胆战,在楼梯脚上坐下了,鼓掌拍脚大哭起来,把内里的鼓噪反倒压了下去。

她那八岁的儿子吉美,她抓了一把杏脯给他,由他本身在药店门首玩耍,却被修道院的梅腊妮师太瞥见了。梅腊妮白帽黑裙,挽着黑布手提袋,夹着大号黑洋伞,摇扭捏摆走过。吉美和她一贯厮熟,便扑上去抱住膝盖,摩弄她裙腰吊颈挂的乌木念珠,小银十字架。梅腊妮笑道:“如何放你一小我乱跑,野孩子似的?谁带你出来的?”吉美指着药店道:

崔太铭负气将勺子里的一个头尾俱全的蜜蜂送到霓喜跟前道:“你瞧这是甚么?”霓喜嗳哟了一声道:“你要作死哩!甩了我一身的蜜!”便抽出腋下的手绢子在衣衿上揩抹,又道:

霓喜啐了他一口,猜度着雅赫雅必然不是到甚么好处所去,心中不快,在家里如何坐得稳,看着女佣把饭桌子清算了,便换了件衣服,耳上戴着米粒大的金耳塞,牵着孩子上街。一起行来,颠末新开的一家中药店,认了认招牌上三个字,仿佛有些眼熟,便踩着门槛儿问道:“你们跟坚道的同春堂是一家么?”内里的伴计答道:“是的,是分出来的。”霓喜便跨出去,笑道:“我在你们老店里抓过药,你们送了这么一小包杏脯,倒比外头买的强。给我称一斤。”那伴计摇手道:

“那是随方赠送,预备吃了药过口的。单买杏脯,可没有这个端方。”霓喜嗔道:“也没有瞥见做买卖这么呆的!莫非买你的杏脯,就非得买你的药?买了药给谁吃?除非是你要死了――只怕医了你的病,也医不了你的命!”那伴计连腮带耳红了,道:“你这位奶奶,如何出口伤人?”霓喜道:“上门买东西,还得冲着你赔谨慎不成?”

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发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你们上哪儿去?可别把我们大兄弟带坏了!”雅赫雅笑道:“与其让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学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当了!”

“用不着劝我,倒是劝劝她,她是识相的,把随身的东西清算起来,多也不准带,孩子不准带,顿时离了我的面前,万事全休。不然的话,我有本领把当初领她的人牙子再叫了来把她卖了。看她强得过我!”说着,满脸乌黑,出去坐在柜台上。

霓喜听他口气,斩钉截铁,想必今番是动真气了,不犯着吃面前亏,不如临时出去避一避,等他明白过来了再说。趁世人劝着,便一起哭上楼去,捡衣服,雅赫雅贵重些的物件都没有交给她掌管,更兼他过日子委实夺目,霓喜也落不下多少梯己来。她将箱子兜底一掀,哗啦把东西倒了一地,箱底垫着的倒是她当日从乡间上城来随身带着的蓝地小白花土布承担,她把手插到那粗糙的布里,一歪身坐在地下,畴前各种仿佛潮流似的滚滚而来,她竟不晓得身子在甚么处所了。

霓喜挫了挫牙,想道:“他便如此明目张胆,我和那崔玉铭分歧多说了两句话,便闹得一天星斗。昨儿那一出,想必就是为了崔玉铭――有人到他跟前捣了鬼。明天看景象也跑不了一顿打。为了芝麻大一点,接连热诚了我两回!”思惟起来,满腔冤愤,一时捞不到得用器具,豁朗朗一扯,将门头吊颈挂的“开张志喜”描花镜子绰在手中,翻开帘子,往外用力一摔,镜子从他们头上飞过,万道霞光,落在街沿上,哗啦碎了,亮晶晶像泼了一地的水。

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你们下次有甚么集会,不消号召我家里阿谁了。她胡涂不懂事,外头好人又多。”梅腊妮听出话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今后断了来往,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次日凌晨,雅赫雅在楼上储藏室查点货品,伴计们陪侍在旁,一个待在灶下燃火,一个打扫店面,女佣上街买菜去了。崔玉铭手提两色蜜饯果子,两罐于蜜,寻上门来,只说要寻楼上的三佃农姓周的。学徒说已经搬了多时了,他问搬到那里去了,那学徒却不晓得。他便一起扬声问上楼来。霓喜乱挽乌云无精打采走出房来,见是他,吃了一吓,将手扪住了嘴,一时出不了声。雅赫雅从对房里走出来,别的没瞥见,先瞥见崔玉铭手里拎着的小瓦钵子,口上粘着桃红招牌纸,和霓喜昨日在药店买来的是普通,情知事出有因,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兜脸一拳头,崔玉铭从半楼梯上直滚下去,一跤还没跌成,来不及地爬起来便往外跑。雅赫雅三级并一级追下楼去,踏在罐子光滑的碎片上,嗤嗤一溜溜了几尺远,人到了店堂里,倒是坐在地下,复又挣起家来,赶了出去。

“个把蜜蜂算得了甚么?多捉两个放在缸里还不轻易?捞出来给老主顾一看,就信了。”玉铭笑道:“奶奶真会怄人!”当下赶紧叫学徒打一脸盆水来,服侍霓喜揩净衣裳。霓喜干脆在他们柜台内里一张金漆八仙桌中间坐下,渐渐地绞手巾,擦了衣裳又擦手,一面和玉铭扳话,问他故乡景象,店中报酬,又把本身的事说个不了。

“崔甚么?”那人笑道:“崔玉铭。”霓喜笑道:“谁替你取的名字?”崔玉铭笑了起来道:“这位奶奶问话,就仿佛我是个小孩儿似的。”霓喜笑道:“不看你是个小孩儿,我真还不睬你呢?”

雅赫雅道:“用不着你筹措,我们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故乡去娶他的表妹。”发利斯听不得这话,急得抓头摸耳,央他开口。霓喜笑道:“他定下亲了?”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斯,笑道:“定倒没有定下。”霓喜道:“两小我暗里里要好?”雅赫雅噗哧一笑道:“你不晓得我们故乡的规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毕生?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还不比印度防得紧。你叫发利斯奉告你,他如何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晓得了,奉告娘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霓喜笑不成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归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雅赫雅笑道:“反正另有表嫂――替他做媒。”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得肥胖踏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吵嘴清楚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上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各式讽刺。这发利斯纳着头尽管把那羊脂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更加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

世人恐雅赫雅又要用强,上前安慰,雅赫雅冷冷隧道:

当时又来了个主顾,药方剂上开了高丽参,当归等十来味药,研碎了和蜜搓成小丸。伴计叫他七往厥后取,霓喜便道:“本来你们另有蜜。让我瞧瞧。”崔玉铭走到店堂内里,揭开一只大缸的木盖,道:“真正的蜂蜜,奶奶买半斤尝尝?”霓喜跟过来笑道:“大包小裹的,拿不了。”崔太铭找了个小瓦罐子来道:“拿不了我给你送去。”霓喜瞅着他道:“你有七个头八个胆找到我家来!”这崔太铭用铜勺抄起一股子蜜,霓喜凑上去嗅了一嗅道:“如何不香?也不知是甚么东西假冒的!”

斯须,只见雅赫雅手握着剪刀口,立在她跟前道:“你给我走!你这就走!你不走我锥瞎你眼睛!”霓喜哭道:“你要我走到哪儿去?”雅赫雅道:“我管你走到哪儿去?我不要你了。”霓喜道:“有这么轻易的事,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跟了你十来年,生儿养女,吃辛刻苦,所为何来?你本日之下,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一头哭,一头叫起撞天屈来,雅赫雅发狠,将剪刀柄去砸她的头,道:“你真不走?”霓喜顺势滚在地上撒起泼来,道:“你好狠心!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不信你的心就如许狠!”

跟着镜子,霓喜早蹿了出去,拳足交集,把于孀妇打得千创百孔,打成了飞灰,打成了一蓬烟,一股子气,再从她那边打返来。雅赫雅定了定神,正待伸手去抓霓喜,霓喜双手举起柜台上摊开的那一匹青莲色印度绸,平空横扫畴昔,那匹绸子,剪去了一大半,单剩下薄薄几层裹住了木板,好不短长,克嚓一声,于孀妇今后便倒,雅赫雅沾着点儿,也震得满臂酸麻,霓喜更加得了意,向柜台上堆着的三尺来高一叠绸缎拦腰扫去,整叠的匹头推金山倒玉柱塌将下来,千红万紫百玄色,闪花,暗花,印花,绣花,堆花,洒花,洒线,弹墨,椒蓝点子,飞了一地上,霓喜跳在上面一阵踩踏。雅赫雅也顾不得心疼衣料,认明霓喜的衣领一把揪住,啪啪几巴掌,她的头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霓喜又是踢,又是抓,又是咬,他两个扭做一团,于孀妇坐在地下只是喘气,于家跟来的老妈子哈腰拣起于孀妇分离的钗环簪珥,顺手将霓喜的耳坠子和跌碎了的玉镯头也揣在袖子里。

“不消了,嫂子别费事!”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仓猝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这茶渍倒无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发利斯盘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甚么?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弟。”霓喜笑道:“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说得发利斯更加紫涨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你别看我这兄弟诚恳,人家会做买卖,眼看着就要得法了。”霓喜忙将一只手搭在发利斯肩上道:“真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子给你做媒,说个斑斓小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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