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小说
会员书架
爱你小说 >历史军事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13章 金锁记(7)

第13章 金锁记(7)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现在他没有别人,尚且不肯要我,等他有了人了,他家另有我站脚的处所么?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我这才晓得他的心了。”梅腊妮劝道:“凡事都得往宽处想。你这些年如何过来?也不急在这一时。你现守着个儿子,把得家定,怕怎的?”霓喜道:“梅师父你不晓得,贼能人一辈子不起家,少不得守着个现成的老婆,姑息着点。偏他这两年做买卖顺手,不是我的帮夫运就是我这孩子脚硬――但是他那里肯赖帐?

“有道是水涨船高。你混得好了,就不准我妻随夫贵么?”

中国人对于肠子不是有很多讲究么?一来就闹肠子断了。”霓喜在他颈背后戳了一下道:“可不是!早给你怄断了!”

雅赫雅吃了一吓,耸身跳起,虽没有塌皮烂骨,皮肤也红了,微微有些疼痛。他也不及细看,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赶着霓喜踢了几脚。

我说在头里,谅你也听不进: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明媒正娶,花烛伉俪,未见得必然赛过我。”雅赫雅道:“水凉了,你再给我兑一点。”霓喜忽地提起水壶就把那沸水向他腿上浇,锐声叫道:“烫死你!烫死你!”

雅赫雅笑道:“只怕你爬得太快了,我跟不上!”霓喜撇了撇嘴,笑道:“还说跟不上呢?你现在开着这爿店,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甚么粗活儿都是我一把儿抓,把个老婆弄得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也叫人笑话,你枉为场面上的人,这都不晓得?凭你这份儿聪明,也只好关起门来在店堂里做脑筋罢了。”雅赫雅又伸手吊住她的脖子,仰着脸在她腮上啄了一下,昵声道:“我也不要做脑筋,我只要做你的心肝。”霓喜啐道:“我是没故意肝的。”雅赫雅道:“没心肝,肠子也行。

雅赫雅是一个结实热忱的男人,从印度到香港来的时候,一个子儿也没有,赤手起家,很不轻易,因些将钱看得相称的重,年纪悄悄的,已经偏于吝啬。对于中年的阔太太们,他该是一个最公道想的恋人,但是霓喜这十四岁的女孩子所需求的却不是热忱而是一点零用钱与自负心。

“怪道呢,她这一席话把你听了个耳满心满。你入了教,赶明儿把我一来二去的也劝得入了教,指不定还要到教堂里头补行婚礼呢!”霓喜一阵风旋过身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

霓喜兜脸彻腮涨得通红,道:“贼砍头的,你几时见我同男人勾搭过?”

梅腊妮师太路过雅赫雅的绸缎店,顺脚走出去拜访。霓喜背上系着兜,驮着孩子,正在厨下操纵。寒天腊月,一双红手插在冷水里洗那铜吊子,铜钉的四周腻看乌黑的猪油。两个说了些亲信话。霓喜只因手上脏,低下头去,抬起肩膀来,胡乱将眼泪在衣衫上“揩了一揩,哭泣道:“我另有甚么希冀哩?

雅赫雅不答。霓喜蹲下身去,就着浴盆里的水搓洗毛巾,喃喃骂道:“是哪个贼囚根子在你跟前嚼舌头,血口喷人?我把这条性命同他兑了罢!”雅赫雅侧着头瞅着她道:“你猜是谁?”霓喜道:“你这是诈我是不是?待要叫我不打自招。你就打死了我,我也还不出你一个名字!”雅赫雅呵欠道:“今儿个累了,不打你,只顾打呵欠。你去把饭端上来罢。”

雅赫雅的绸缎店是两上两下的楼房,店面上的一间正房,雅赫雅做了寝室,前面的一间分租了出去。最基层的地窖子倒是两家共用的,黑压压堆着些箱笼,本身熬制的成条的番笕,南洋捎来的红纸封着的榴莲糕。丈来长的麻绳上串着风干的无花果,盘成老粗的一圈一圈,堆在洋油桶上,头吊颈着熏鱼,腊肉,半干的褂裤。影影绰绰的美孚油灯。那是个夏季的傍晚,霓喜在地窖子里支了架子烫衣裳。三佃农家里的一个小伙子下来开箱子取皮衣,两个嘲戏做一堆,推推搡搡,熨斗里的炭火将那人的袖子上烧了个洞,把霓喜笑得前仰后合。

她见雅赫雅明天仿佛是很兴头,便乘机进言,闲闲隧道:

雅赫雅当初买霓喜进门,不过因为家里需求这么个女人,干脆买一个,既省钱,又省费事,对于她的身份题目并没有加以考虑。厥后见她人才出众,也想把她作正头妻对待,又因她脾气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着是他太太,上头上脸的,便不敢透出这层意义。久而久之,看破了霓喜的为人,更把这心来淡了。

霓喜坐在地下哭了,雅赫雅一个兜心脚飞去,又把她踢翻在地,叱道:“你敢哭!”霓喜支撑着坐了起来道:“我哭甚么?我眼泪留着洗脚根,我也犯不着为你哭!”说着,仍旧哽咽个不住。

霓喜道:“快洗罢,水要冷了。”雅赫雅又洗了起来,忽道:“你入了教了,有这话没有?”霓喜道:“哪儿呀?我不过在姐夫家见过这梅腊妮师太两面……”雅赫雅道:“我劝你姑息些,信信菩萨也罢了。便是年下节下,往庙里送油送米,布施几个,也另有限。换了这班上帝教的姑子,那还了得,她们是大宅里串惯了的,狮子大开口,我可抵挡不了!”霓喜笑道:“你也晓得人家是大宅门里串惯了的,打总督往下数,是小我物,都同她们有来往。除了英国官儿,就是她们为大。你虽是个买卖人,这两年眼看步步高升,树高招风,有个拉扯,诸事也便利些。”雅赫雅笑了起来道:“本来你用心要交友宦海。我的姐姐,几时养的你这么大了?”霓喜瞟了他一眼道:

“你的意义我晓得。我不配做你女人,你将来还要另娶女人。

霓喜小时候受了太多的折磨,初来的几年还觉描述蕉萃,个子也肥大,垂垂的更加出落得长大斑斓,脸上的色彩,红的红,黄的黄,像搀了宝石粉似的,分外鲜焕。闲时在店门口一站,把里里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颠八倒。唯有雅赫雅并未曾对她刮目相看。她受了雅赫雅的气,独一的保持她的自负心的体例便是随时随地的调情――在色情的圈子里她是个强者,一出了那范围,她便是人家脚底下的泥。

霓喜二十四岁那年又添了个女儿,抱到上帝教修道院去领了洗,取名瑟梨塔,连那大些的男孩也一并带去受了浸礼。

霓喜重新下死劲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来,搭讪着接过霓喜手中的小承担来,掂了一掂,向妇人道:“这就是你给她的陪送么?也让我开开眼。”便要翻开承担,妇人仓猝拦住道:“人家的衬衣鞋脚也要看!老板你如何如许没有品?”雅赫雅道:“连一套替代的衣裳也没有?”妇人道:“嫁到绸缎庄上,还愁没有绫罗绸缎一年四时冬暖夏凉裹着她?身上这一套,老板你是识货的,你来摸摸。”因又弯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裤脚道:“是姑苏捎来的尺头哩!进贡的也不过如此罢了!”又道:“脚便是大脚。我晓得你老板是本国脾气,脚小了反而不喜好。若没有这非常人才,也配不上你老板。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给我两百块,再同你讨二十块钱喜钱。我好不轻易替你做了这个媒,腿也跑折了,这两个喜钱,也是分内的,老板但是王妈妈卖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两趟,车钱船钱我跟你别的算便了。两百块钱可太多了,叫我们如何往下谈去?”妇人道:“你又来了!两百块钱卖给你,我是美意替她筹算,图你个一夫一妻,芳华幼年的,作成她享个后辈子的福,也是我们母女一场。我如果黑黑知己把她卖到堂子里去,那身价银子,少说些打她这么个银人儿也够了!”当下两边软硬兼施,筹议至再,方才议订价目。

霓喜又到灶下去沏水,添上柴,蹲在灶门前,看着那火垂垂红旺,把脸颊也薰红了。站起来脱了大袄,内里只穿一件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又从墙上取下一条镂空衬白挖云青缎旧围裙系上了。先冲了一只锡制的汤婆子,用大袄裹了它,送了上去,顺手将一只朱漆浴盆带了上去,然后提了两壶开水上来,闩上门,服侍雅赫雅脱了衣服,又替他擦背。擦了一会,雅赫雅将两只湿淋淋的手臂伸到背后去,勾住了她的脖子,紧紧的搂了一搂。那青缎围裙的胸前便沾满了番笕沫。

笑道:“那便如何是好?”霓喜背动手,垂着头,悄悄将脚去踢他的浴盆,道:“她劝我结婚。”雅赫雅道:“结婚么?同谁结婚呢?”霓喜恨得牙痒痒的,一掌将他打了个踉跄,差一点滑倒在水里,骂道:“你又来怄人!”雅赫雅笑得格格的道:

雅赫雅笑道:“怪不得姐儿急着想嫁人了,年事也到了,私孩子也有了。”霓喜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别提孩子了!抱在手里,我内心只是酸酸的,也不知明天他还是我的孩子不是。赶明儿你有了太太,把我打到赘字号里去了,也不知是留下我还是不留下我。便留下我,也得把我赶到后院子里去烧火劈柴。我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认我做娘不认?”

雅赫雅吮着下嘴唇,淡淡隧道:“你既然怕提这一层,为甚么你逢人就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来的’――唯恐人家不晓得?”霓喜顿了一顿,方道:“这也是你逼着我。谁叫你当着人不给我留面子,呼来叱去的。小姊妹们都替我气不平,怪我怎的这么窝囊。大家有脸,树树有皮,我不是你买的,我就由着你欺负么?”说着,又要哭。雅赫雅道:“对你干姊妹说说也罢了,你不该同男人勾勾搭搭的时候也挂在口上说:‘我是他一百二十块钱买的,你当我是爱亲做亲么?’”

雅赫雅坐在澡盆边上,慢条斯理洗一双脚,热气蒸腾,像神龛前檀香的白烟,他便是一尊暗金色的浅笑的佛。他笑道:

你看他在外头轰轰烈烈,为人做人的,就不准我出头露面,唯恐人家晓得他有女人。你说他安的是甚么心?若说我天生的是这块料,不配见人,他又是甚么好出身?提起他那点根底来,笑掉人大牙罢了!”梅腊妮忙道:“我的好奶奶,你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处所?场面上的太太蜜斯,我见过无其数,论边幅,论言谈,哪个及得上你一半?想是你分缘太好了,沾着点就粘上了,他只怕你让人撕了块肉去。”霓喜也不由得噗嗤一笑。

学徒将孩子送了上来。那满了周岁的黄玄色的孩子在粉红绒布的襁褓中睡着了。霓喜道:“大冷的天,你把他抱到哪儿去了?”学徒道:“哥儿在厨房里看他们炖猪脚哩!”霓喜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又没有谁怀肚子,吃甚么酸猪脚?”将孩子搁在床上,自去做饭。

“梅腊妮师太没替你做媒么?”霓喜别过身去,从袖子里取脱手帕来抹眼睛。

霓喜承诺了一声,把熨斗收了,拆了架子,叠起架上的绒毯,趿着木屐踢踢沓沓上去。先到厨房里去拎了一桶煤,带到楼上去添在火炉里,问雅赫雅道:“今儿个直忙到上灯?”雅赫雅道:“还说呢!就是修道院来了两个葡萄牙尼姑,剪了几丈天鹅绒做圣台上的帐子,又嫌贵,硬叫伴计把我请出来,跟我攀友情,唠叨了这半天。”霓喜笑道:“削发人的钱,原不是好赚的。”雅赫雅道:“我还想赚她们的哩!不贴她几个就好了,满口儿仁义品德,只会白嚼人。那梅腊妮师太还说她熟谙你呢。”霓喜哟了一声道:“来的就是梅腊妮师太?她侄子是我大姐夫。”雅赫雅道:“你才来的时候也没传闻有甚么亲戚,这会子就不清不楚弄上这些牵牵绊绊的!底下另有热水没有?烧两壶来,我要沐浴。”

少了你的吃还是少了你的穿。”霓喜嘲笑道:“我干脆都替你说了罢:贼主子小妇,才来时节,少吃没穿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会子吃不了三天饱饭,就惯得她忘了本了,没上没下的!――你就忘不了我的出身,你就忘不了我是你买的!”

正乱着,上面伴计在楼梯口叫道:“二姑,老板上楼去了。”

这时雅赫雅的停业蒸蒸日上,各方面都有他一手儿,绸缎庄不过是个幌子。梅腊妮师太当然来得更勤了,长川流水上门走动的也不止梅腊妮一个。霓喜怀胎的时候,家里找了个女佣帮手,出产后便耐久雇下了。霓喜嫌店堂楼上狭小,要另找屋子,雅赫雅不肯,只把三佃农撵了,腾出一间房来,叫了工匠来油漆门窗,粉刷墙壁,全宅焕然一新。清算屋子那两天,雅赫雅本身避到朋友家去住,霓喜待要住到小姊妹家去,他却又不放心。霓喜负气带了两个孩子到修道院去找梅腊妮师太,就在尼僧主理的育婴堂里宿了一晚,固然冷僻些,也是划一洋房,海风吹着,比闹市中的绸缎铺风凉百倍。梅腊妮却没口儿嚷热,道:“待我禀了然院长,带两个师妹上山避暑去。”霓喜道:“山中你们也造了别墅么?好阔!”梅腊妮笑道:“哪儿呀?就是米耳先生送我的那幢屋子。”霓喜咋舌道:“屋子也是送得的?”梅腊妮笑道:“我没奉告过你么?真是个大笑话,我也是同他闹着玩,说:‘米耳先生,你有这么些屋子,送我一幢罢!’谁知我悄悄一句话,弄假成真,他竟把他室第隔壁新盖的那一所恩赐于我,说:‘不嫌弃,我们做个邻居!’”霓喜啧啧道:“你不说与我听也罢了。下次再化个缘,叫我们这脱手小的,更加拿不出来了。”当下一力撺掇梅腊妮到新屋子里逛去,又道:“务必照顾我去逛逛。”梅腊妮正要用心矫饰,便到老尼跟前请了示,次日朝晨,一行七八小我,霓喜两个孩子由女佣领着,乘了竹轿,上山玩耍。

雅赫雅的气垂垂平了,取过毛巾来揩干了身上,穿上衣服,在椅上坐下了,把汤婆子拿过来焐着,道:“再哭,我不喜好了。”因又将椅子挪到霓喜跟前,双膝夹住霓喜的肩膀,把汤壶搁在她的脖子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霓喜只是腾挪,并不睬睬他。

雅赫雅如何容得她由着性儿闹,又不便公开为那些事打她,怕她那张嘴,淮洪似的,嚷得尽人皆知;只得有的没的另找碴儿。雅赫雅在内里和一个姓于的青年孀妇有些不清不楚,被霓喜探听出来,也不敢点破了他,只因雅赫雅早就说在前:“你管家,管孩子,只不准你管我!”霓喜没何如,也借着旁的题目跟他活力,两人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安好。

她在绸缎店里没有甚么职位。伴计们既不便称她为老板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混地用“楼上”二字来代表她。她十八岁上为雅赫雅生了个儿子,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做吉美。添了孩子以后,行动比较自在了些,结识了一群朋友,拜了干姊妹,内里也有洋人的女佣,也有唱广东戏的,也有店东的女儿。霓喜排行第二,世人都改了口唤她二姑。

是清莹的蓝色的夜,但是这里的两小我之间没有一点怜悯与体味,固然他们都是年青仙颜的,也迷恋着相互的仙颜与年青,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雅赫雅把手插到她衣领里去,笑道:“你今儿是如何了,一肚子的牢骚?”霓喜将他的手一摔,一个鲤鱼打挺,蹿起家来,恨道:“晓得民气里不安闲,尽自挝弄我待怎的?”雅赫雅望着她笑道:“也是我本身不好,把你惯坏了,动不动就浪声颡气的。”霓喜跳脚道:“你几时惯过了我?你替我多制了衣裳,多打了金饰,大捧的银子给我买零嘴儿吃来着?”雅赫雅沉下脸来道:“我便没有替你打金饰,我甚么处所待亏了你?

霓喜将毛巾绞干了,晾在窗外的绳索上,浴盆也抬了出去,放在楼梯口的角落里,大声唤店里的学徒上来清算,她本身且去揩抹房中地板上的水渍,一面忙,一面喊嚷道:“把人教唆得团团转,另有空去勾搭男人哩!也没见这昏君,闻声风就是雨……”

“她说我甚么荤不荤,素不素的,今后日子长着呢,别说上天见怪,凡人也容不得我。”雅赫雅立在浴盆里,哈腰拧毛巾。

悬在窗外的毛巾与衬衫裤,哪消一两个时候,早结上了一层霜,冻得生硬,暮色苍茫中,只瞥见一方一方淡白的影子。这就是南边的一点雪意了。

“你别说本国尼姑,也有个把好的。那梅腊妮师太,好不有道行哩!真是直言谈相,半句客气也没有,说得我一身是汗,内心老是不受用。”雅赫雅道:“哦?她说你甚么来?”霓喜道: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