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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金锁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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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姆生太太将拍照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嗟叹道:“自从本年伏天晒了衣裳,到现在还没把箱子收起来。我一小我哪儿抬得动?年纪大了,后代又不在跟前,可知苦哩!”我感觉义不容辞,自告奋勇帮她抬。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一面搬,一面向我格格笑道:“你明儿可得找个按摩的来给你推推――只怕关键筋骨疼!”

绢女人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人。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他杀了。

那绸缎店东人雅赫雅・伦姆健却在楼上他本身的寝室里,红木架上搁着一盆热水,桌上支着镜子,正在剃胡子呢。

我初度见到赛姆生太太的时候,她已经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那一天,是傍晚的时候,我到剧场里买票去,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内里金鼓鸣,烦复沉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飞腾,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号令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贺些甚么,欢乐些甚么。欢乐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哀思,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很多凡哑林着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忧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眉目――作曲子的人编到末端,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伶仃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内里传出去讲绢女人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烈了,敞着房门,一阵风吹了出去,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主动地放了下来,但是芝寿不再抗议了。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内里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风景才死的。

她的后代们一概跟她姓了赛姆生,是以都插手了英国籍,初时固然风景,事情后全都进了集合营,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内里苦度工夫,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生果分头寄予他们。她攒眉道:“每月筹措这五个包裹,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不送便罢,要送,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一来呢,都是我亲生的,十个指头,咬着都疼。二来呢,孩子们也会多心。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这今后不希冀着他们还希冀着谁?怎能不对付着他们?天下做父母的,做到我这步地步,也就惨了!前儿个我把包裹办理好了,又不会写字,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女人来帮我写。写了半日,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做饭是小事,昔日我几桌酒菜也办得上来,现在但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每天上普德病院注射去,药水又贵又难买。偏又遇见这陆大夫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占人的便宜。正赶着我苦衷重重――另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我宿世里不知作了甚么孽,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到哪儿都不得清净!”

十四岁上,养母把她送到一个印度人的绸缎店里去。卖了一百二十元。霓喜本身先说是一百二十元,随后又感觉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价,改口说是三百五十元,又说是三百。

雅赫雅笑道:“打自在你打,打出一身的疤来,也欠都雅!”

赛姆生太太本身的照片最多。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垂垂的她学会了向拍照机做媚眼。中年今后她喜好和女儿一同拍,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拍照师只消说这么一句,她便叮咛他多印一打照片。

她繁忙着,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仿佛非常酷寒。那不过是春季,但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受。

三十年前的玉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但是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或许她毕竟是老了。

雅赫雅叉着腰笑了,又道:“有湿气的我不要。”那妇人将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弯下腰去,提起她的裤脚管,暴露一双大红十样锦平底鞋,鞋尖上扣绣鹦鹉摘桃。妇人待要与她脱鞋,霓喜不肯,略略挣了一挣,妇人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妇人这一巴掌打得矫捷之至,霓喜的鬓角并未曾弄毛一点。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妇人手臂,叫道:“慢来!慢来!是我的人了,要打我本身会打,用不着你!”妇人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本来是你的人了!老板,你这才吐了口儿!可贵这孩子投了你的缘,你还怕我拿班做势扣住不给你么?甚么湿气不湿气的,混挑眼儿,像是要杀我的价似的――也不像你老板平日的为人了!老板你不晓得,人便是你的人了,当初好不亏我管束她哩!这孩子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点。不怕你心疼的话,若不是我三天两天打着,也调度不出这么个斯斯文文上画儿的女人。换了个没法无天的,进了你家的门,抛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七巧过世今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处理她本身的题目的。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隧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妇人不便多言,一只手探过霓喜的衣领,把她旋过身来,那只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睑,道:“你看看!你看看!你本身看去!”

他养着西方当时候最时髦的两撇小胡子,须尖用胶水捻得直挺挺翘起。临风微颤。他头上缠着白纱包头,身上倒是极挺括的西装。年纪不上三十岁,也是个姣美人物。闻声脚步声,便抓起湿毛巾,揩着脸,迎了出来,向那妇人点了点头,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顾自坐下了。那黑衣黄脸的妇人先前来过几趟,早就熟门熟路了,便跟了出去。霓喜一进房便背过身去,低着头,抄动手站着。

“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皮肤也保持着昔日的光润,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故,但是按照她本身的论述,她的童年期间是极其艰苦的,仿佛自相冲突。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但是她信口编的谎间隔究竟太远了,说不定远兜远转,“话又说返来了”的时候,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究竟。

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她说:“别忙着走呀,我上面给你吃。”言下,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我们将藤篮抬了畴昔以后,她又道:“没有甚么接待你,姑息下两碗面罢!”我道:“感谢您,我该走了。打搅了这半天!”

妇人复又捋起霓喜的袖子来,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面前去,雅赫雅点头道:“想你也不会拣那看得见的地点鞭挞她!”妇人啐道:’你也太罗唣了!难不成要人家脱光了脊梁看一看?”

这一片喧声,无穷制地扩大,终究胀裂了,微罅中另辟一种境地。恍忽是睡梦中,居高临下,只瞥见上面一条小弄,疏疏点上两盏路灯,黑的是两家门面,黄的又是两家门面。胡衕里空无统统,半夜的风没出处地返来又扫畴昔。屋子背后有人凄凄吹号角,仿佛就在胡衕里,又仿佛是远着呢。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瞥见赛姆生太太。厥后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敞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赤身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后代,她的孙子与外孙。

霓喜的神采是光丽的杏子黄。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阳光,黑内里揉了金。鼻子与嘴唇都嫌过于厚重,脸框似圆非圆,没有格局,但是她那里容你看清楚这统统。她的美是活动的美,便是规端方矩坐着,颈项也要动三动,真是俯仰百变,难画难描。初上城时节,还是光绪年间,梳两个丫髻,戴两只充银点翠凤嘴花,耳上垂着映红宝石坠子,穿一件烟里火回文缎大袄,娇绿四时花绸裤,跟在那妇人前面,用一块细缀穗白绫挑线汗巾半掩着脸,从阿谁绸缎店的后门出来,扭扭捏捏上了楼梯。楼梯底下,伴计们围着桌子用饭,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国人,交头接耳,笑个不了。那诚恳些的,只怕店主意怪,便低着头扒饭。

赛姆生太太还说了很多旁的话,我记不清楚了。哈同花圃的篱笆破了,墙塌了一角,缺口处暴露一座灰色小瓦房,炊烟蒙蒙上升,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白了,一部分泛了色,像多年前的照片。

她晓得她儿后代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缓缓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向推到腋下。她本身也不能信赖她年青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以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

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垂垂本身干了。

前后曾经领了好几个女人去,那印度人都瞧不中,她是第七个,一见她便把她留下了,这是她平生的一件对劲事。她另有一些传奇性的交叉,说她和她第一个丈夫早就见过面。那年青的印度报酬了买卖上的联络,乘船下乡。她刚巧在岸上洗菜,虽未曾答话,两下里都有了心。他发了一笔小财,探听明白了她的来源,便路远迢迢托人找霓喜的养母给他送个丫头来,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妇人居为奇货,格外的难缠。是以上,看到第七个方才成交。这一层多数是她诬捏的。

暮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瞧上去也还比她的实在春秋年青二十岁。染了头发,低低的梳一个乌黑的双心髻。

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拍照簿来,内里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但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想是怕她欺诈。我们又瞥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小女儿的结婚照,大女儿仳离以后再度结婚的照片。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繁的光阴已畴昔,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大家本身晓得,留给大师看的唯有那满地狼籍的吵嘴的瓜子壳。

十八九岁做女人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麻布衫袖,暴露一双乌黑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好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另有沈裁缝的儿子。喜好她,或许只是喜好跟她开开打趣,但是如果她挑中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今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至心。

赛姆生太太奶名霓喜。她不大喜好提起她幼年的遭际,是以我们只能从她常说的故事里寻得一点线索。她有一肚子的残暴的古典,说给孩子们听,一半是吓孩子,一半是吓她本身,从可骇的回想中她获得一种奇特的满足。她说到广东乡间的一个妇人,家中养着十几个女孩。为了点小事,便罚一个小女孩站在河里,水深至腰,站个一两天,出来的时候,湿气也烂到腰上。养女初进门,先给一个上马威,在她的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竹筷,筷子深深嵌在肉里,中间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处所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本身一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唤的声音,沿河一里高低都听得见。即便霓喜不是这些女孩中的一个,我们也晓得她的客籍是广东一个偏僻的村镇。广东的贫民长年穿黑的,烦闷的黑土布,黑拷绸。霓喜一辈子恨玄色,对于玄色有一种忌讳,因为它代表贫困与磨折。霓喜偶然候一欢畅,也把她本身说成珠江的蛋家妹,但是那或许是她的罗曼谛克的胡想。她的发源地就在九龙四周也说不定。那儿也有的是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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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不敢另娶了,只在倡寮里逛逛。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动机。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小我,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

我上前打号召,笑道:“没想到二婶也欢畅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本身是决不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反正无所谓,就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筹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着没意义,还是早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晓得是如许的――”正说着,穿礼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人大踏步走出去,赛姆生太太咦了一声道:“那是陆大夫罢?”仓猝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他!就是他给了她那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美意义的!”那男人公然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归去了么?”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

她爬高上低,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但是她委实技艺矫捷,又稳又利落。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翻开另一只箱子,弯着腰伸手出来掏摸,叮嘱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她的头俄然钻到我的腋下,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她的脸庞与脖子收回微微的气味,并不是油垢,也不是香水,有点番笕味而不纯真的是番笕味,是一只洗刷得很洁净的植物的气味。人本来都是植物,但是没有谁像她如许必定地是一只植物。

次日,在哈同花圃内里,我又遇见了她,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她挽着一只网袋,上街去为后代们买罐头食品。

赛姆生太太是中国人。她的第三个丈夫是英国人,名唤汤姆生,但是他不准她利用他的姓氏,另赠了她这个相仿的名字。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但是从状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日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

谎言说她和一个男人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或许她用的是她本身的钱,但是不管如何是由男人的袋里取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谎言。

长安感觉她是隔了相称的间隔看这太阳里的天井,从高楼上望下来,了了,亲热,但是没有才气干与,天井,树,曳着冷落的影子的两小我,没有话――未几的一点回想,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后也是最后的爱。

她怕。

雅赫雅走上前来,妇人把霓喜的高低眼皮都与他看过了。霓喜疼得紧,眸子子里裹着泪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我哪儿舍得走呀?偏我这朋友坐不住――也不怪她,不大懂,就不免有点憋得慌。本来,音乐这玩意儿,有几小我是真正晓得的?”二表婶瞟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弦子又急了,饶钹又紧了。我买到了夜场的票子,掉回身来正待走,隔着那吵嘴大理石地板,在红黯的灯光里,远远瞥见天鹅绒门帘一动,走出两小我来。一个我认得是我的二表婶,一个看不细心,只晓得她披着皮领子的大氅。场子内里,洪大的交响乐还是汹汹停止,相形之下,内里越显得沉寂,帘外的两小我越显得非常纤细。

体格虽谈不上美,却也够得上援引老舍夸奖西洋妇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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