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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20夜 白茅岭之狼一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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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77号犯人,把本身设想成复仇的母狼,用牙齿一点点咬破大块头脖子上的皮肤、血管和蔼管。其别人都昏倒了,听不到大块头临死前的蹬腿声,就像每次大师都在装睡。大块头死了。喉管透露在氛围中,鲜血溅满床铺,另有19077号的口腔。他吸了一点血,就一点点。人血的滋味,苦咸苦咸的,不好喝。

老头并不是不想动,而是半边身材麻痹了,仿佛被巨蛇吞噬着胳膊。当孩子从他手里被抱走,从热乎乎变得冰冷的几秒钟,仿佛躯干的一部分断裂。几个年青的干警,帮老头卸下56式主动步枪和三棱刺刀。

这座山,曾有过很多狼。现在,别说是白茅岭,就是全部皖南山区,恐怕连一头狼都不见了。这一物种,早已在上海周遭五百千米范围内绝迹。

直到昨晚,老狱警也被他骗过了,信赖那套狼突入监狱吃人的大话。如果早点思疑,毫不成能在放风时睡着,还让杀人怀疑犯夺枪逃窜。不晓得这算是交运还是不交运,这些奥妙,已被19077号带给死神。

五个月大的男孩,仍旧在他的臂弯里熟睡着,鼻子里呼出狼奶的气味。

一头狼死了,一头狼又来了,而狼脚下的大地,会比这个物种更冗长地存在。

老头哈腰在他耳边说了甚么,四周人都没听清,除了将死之人。他眨了眨眼睛,断气了。冬至那晚,死在监狱床上的大块头,本来是个掳掠犯。因为欺负其他犯人,加过两年刑期。所谓欺负,就是强奸。当年在提篮桥,有人奉告过名侦察,男人被强奸是如何的感受——仿佛变成一块肉,被切碎了,油炸了,红焖了,生煎了……19077号犯人,紧挨大块头的铺位,刚出来不敢抵挡,觉得这是白茅岭的老端方。第一年苦熬畴昔,觉得到头了,大块头竟变本加厉,其别人却一个个装睡。他才明白,大块头是看中了本身——上海来的妇产科大夫,细皮嫩肉,轻易推倒,难以抵挡,强奸起来特别舒畅。

假装现场。他扯破死尸的伤口,手指插得更深,摹拟锋利的狼牙,几近摸到脊椎骨。他用事前筹办好的细树枝,在尸身上划出一道道伤疤,像狼爪挠过的陈迹。他把狼毛弄在床铺上、监狱的地上,特别是铁雕栏上。狼用缩骨术收支时,必然留下这类陈迹。他为本身清理一番,咽下嘴里的血,看起来跟别人没两样。就算身上有血迹,睡在死者身边也属普通。到了早上,统统人定时醒来,受乙醚麻醉的影响头晕恶心,就算嗅到某种特别的气味,但当看到大块头的尸身,再加上满地狼毛,必定会产生激烈的心机感化——那就是狼的气味。监狱的调查草草了事,哪有甚么法医来做尸身解剖。大伙随便看下尸身,伤口像这么回事,自但是然鉴定,凶手必是那头母狼。

夜宿白茅岭接待所。次日,上午,我沿监狱外墙走了一圈。天空有红色颗粒飘落。我伸脱手,是雪子。走在山脚下的高处,荒凉泥泞的小道上,监狱中不竭响起富有节拍的练习声。我能看到围墙里头,有组犯人在做行列练习。岗楼上的武警带着枪,鉴戒地看着不速之客。

七个月后,中元节的那天,退休后的老狱警死了。在上海。这个老烟枪啊,光棍一条,每天跟一群老太太打麻将。他熬了个彻夜,倒在麻将台上不省人事,还叼着根牡丹烟。送到病院说是突发脑溢血。在火化场,没有支属来领受骨灰,便被老同事们送回了白茅岭。

他的眼睛睁着,敞亮,无瑕,不似死人的浑浊,更像六角形雪花,坠落在分散的瞳孔底下,熔化成一汪平淡的泪水……逃犯死在老狱警的怀中,享年二十八岁。活到六十岁的前名侦察,将他放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归正不会弄脏了死者。再过四个月,比及腐败,安葬年青逃犯的荒漠,就会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

我买了中午的长途车票回上海。发车前,我在独一一间门面的“车站”隔壁吃了碗面。店东是个高大魁伟的男人,看起来比我大几岁,宽广精干的骨骼,几近要爆开夏季的厚外套。当他端来一碗牛肉面,与我目光交代的刹时,感受很像某种凶悍的植物。小店里兼卖卷烟和酒,有个老头出去,用老派的上海话对店东说:“基军,帮吾闹包牡丹。”

他叫建军。分开白茅岭的长途车上,我眺望正火线山头的积雪,车窗外阴霾的天空,稀稀落落的雪粒子,穿过并不如设想中广宽的无量河。明天早上,太阳还是升起,但不是每小我都能看到。

一九七七年一月一日,上午八点。雪停。太阳升起来了。积雪反射着阳光,刺入老狱警眼里,令他想起昨晚,无人可说的那句话。

小镇东面是连缀群山。远远瞥见一道断崖,像头狮子趴着,传说中的狮子口。本年暖冬,山大半还是绿的。只在白茅岭正南,最高的那片山顶上,残留着几天前的积雪。校园里有座水塔,似是本地最高修建。小镇上统共只要一条通衢,路边有派出所、供应站、接待所,另有麻辣烫、兰州拉面、盗版碟店、美容美发、上海华联超市。街头所见不过几种人:武警官兵、公安干警、说上海话的老头儿们、说安徽话的本地人。差人都是上海来的,每几年轮换。夏季早早擦黑。街边响起惊天动地的音乐声——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大妈们跳着广场舞。

左边是母狼的尸身,右边是死去的逃犯,他在中间,活着。有人给老狱警点上一支烟,上海卷烟厂的牡丹牌。第一根洋火,晃了半天没点上,被风雪吹灭了。有个高大的干警,用身材和手掌反对着风,又擦了好几根洋火,差点烧着眉毛才点上。老头略微驼背,但纹丝不动。他将烟吞入肺中,又经鼻孔喷出,蓝色氤氲在雪中蒸发,仿佛腐败、冬至上坟的烟。无量河边有人骑自行车而来。车轮碾压过皑皑白雪,骑车人穿戴茶青色礼服。犯人和职工们,给自行车让出一条通道,到达人群的圆心。白茅岭每小我都熟谙他——邮电所送达员,每隔三天,他会为犯人和干警们捎来远方的家书。邮递员从包里取出个牛皮纸信封,是登记信,上海寄来的公文。在场合有干警中,白头发的老狱警级别最高,他代表带领签收了这封信。

五分钟后,凡是活着的人都出动了……下夜班和上夜班的干警,夙起干活的农场职工,营房里的兵士们,就连上早操的几百号劳改犯,也都涌到监狱大门口往外看。他们的眼睛都充满血丝,因为彻夜难眠,不竭被山上的枪声惊醒,另有此起彼伏的狼嚎。没人敢出门,连窗户都不敢开一道缝。昨晚九点起,狼群洗劫了农场,四下都是牛羊的哀嚎与惨叫。包含连长在内的统统人,毫无疑问地确信——老狱警与年青逃犯,都已消化在狼的肠胃中,天亮又变成一坨坨狼粪。比及开春,这两个不利的男人,会是庄稼地里上等的肥料,供应玉米或稻谷发展,回归白茅岭的住民们腹中。也算是他俩死得其所,对得起生养他们的群众大众。到时候,不会再有人认得这两张脸。想想就有些可惜,也有些悲壮。

二〇一五年一月三十一日,周六,我坐上从上海开往白茅岭的长途汽车。颠末沪青平高速,约莫四个小时,短短二百多千米,却路子苏浙皖三省。从吴江到湖州,穿越浙皖交界处低矮的分水岭,进入广德县城。转入颠簸的公路,两边是农舍与茶园。日暮时分,长途车开过一座大桥,停在几间败落的平房前。劈面大门上有行字:上海市白茅岭黉舍。

我想。

老狱警的手还在抖,一不谨慎,信封掉到死去的逃犯脸上。从死者睁着的眼睛上,拾起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他决定翻开看看。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回上海去了,他也不怕犯甚么弊端,莫非还能不准归去吗?当着几个年青干警的面,拆开牛皮纸信封,公然盖着下级革委会的公章。

一个多月后,大年初三,老头单独分开白茅岭。回上海的长途车上,搭客稀稀落落,多是探监返程的犯人支属。车窗推开一道裂缝,他吐出大前门燃烧的烟雾。满满一整车人,只要退休的老狱警具有这类特权。烟头不断闲逛,弄得身上满是烟灰。不是车子颠簸,而是他的手在抖。往昔从未有过的弊端。从除夕那天至今,每一时,每一秒,右手都在抖,估计到死都治不好了。

头顶青灰色的天空,一朵下着雪的云。即将告老回籍的狱警,看着躺在雪地里的19077号犯人,啧啧地说:“哎,回上海的长途车上,又少了一个搭伴。”看热烈的人群垂垂散去。名叫建军的男婴,早被父母哭喊着抱回家去。那头母狼,眨眼之间,已被厨子解牛,当场只剩一堆狼毛和碎骨头。群众大众有的是为亲人复仇,有的则是口水滴滴答答,有的是看中了这张上好的狼皮。干警重新收拢犯人们,盘点人数押回监舍。农场职工也打道回府,清算昨晚被狼群残虐的牲口棚,看看还可否抢回一只鸭子或半只羊。

现在,这两个男人还活着,加上臂弯里的小男人。白发覆头的老狱警,来到白茅岭二十年,经他手送葬的犯人与差人,亦很多于百人,但他从未像现在般坚固如铁。逃犯,似已粘在他身上。特别脸颊与耳朵部位,冰雪把两小我的皮肤冻在一起,像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连体儿。好些人上来帮手,吃力地把他们分开。

逃犯快死了。最后一滴血,像颠末输液针头似的,汩汩输入雪地。红的血,白的雪,混在一起,变成另一种含混的色彩,难以精确地在光谱中描述,就像妊妇临蓐后的床单。两片破裂的镜片底下,逃犯瞪大双眼,看着他。

“建军!”女人尖厉的声音,喊出婴儿的名字。他们伉俪本觉得永久落空了孩子,正在每晚尽力,想再生个娃娃。她和她男人重重撞到老狱警身上,却像顶到一堵墙。一个多月不见,男孩竟健壮强大了一圈,充满狼穴的气味。但妈妈毕竟认得儿子。

他已完整证明本身。手内心满是狼毛,另有腻腻的汗和掌心开裂的血。

老头仍然站立着。泛博群众大众,另有被剥夺了群众大众权力的犯人们,把老头和母狼的尸身圈在当中,一场喧哗而热烈的围观。这只庞大的野兽,仿佛随时都有能够重生,一跃而起,顺次咬断大伙儿的喉咙。老头松开左手,母狼的尾巴垂落。

转角岗亭下,狼犬向我狂吠。有个迷你的亭子山川库,正对狮子口,不知如何上去。两条农家的黑狗蹿出来,不让我靠近半步。

狼灾残虐的夏季,白日出去干活时,他在茶园发明一大撮灰色狼毛。地上有堆带血的骨头,像獐子之类的小植物。他藏起狼毛,压在床铺底下。另有,作为前妇产科大夫,他有在监狱医务室事情的便当,私藏了一些药物,比如乙醚——无色透明液体,会让人临时昏倒,只要剂量恰当,又不致人死命。狼毛与乙醚都筹办好,耐烦等待机会。那一夜,狼嚎特别清楚,就在监狱院墙下。后半夜,监房里鼾声此起彼伏。他把乙醚洒在手帕上,顺次蒙住大师口鼻。没一会儿,全都睡得死沉死沉,如何折腾都不成能醒来——包含边上的大块头。

一九八八年,白茅岭最后一头狼,在偷袭监狱的冬夜,被四条德国黑背狼狗杀死。那是一头成年而结实的公狼,体形巨大,左耳朵上有块雪花状的白斑。至今,农场摆设馆里还能看到这张具有记念意义的狼皮,人们管它叫“白耳”。

公文里头说,党中心拨乱归正,妇产科大夫被宣布昭雪,“规复名誉,当即无罪开释”。成心偶然的,老狱警大声念出每个字。周遭数十米内的统统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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