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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20夜 白茅岭之狼一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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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坠落到雪地。东边的天空已从乌黑变成深紫,很快就会泛出宝蓝色,再是鱼肚皮的红色。老狱警右小腿抽筋了。大半条腿不再属于本身,像被无数条钢丝捆绑,收缩到顶点又缓慢放开再收紧。周而复始的酷刑,使他不能再往前一步。双腿跪在雪中。一旦坐下,绝无能够背着逃犯抱着婴儿并拖着一头死狼站起来。老头的腿啊,覆盖着厚厚的汗毛,各种伤疤和瘀青,乍看像死去的狼皮。盐分正在分开身材,流失到死神身边。跪着的双腿曲折,脚弓反方向顶着,靠近小腿胫骨正面,这是减缓抽筋的简朴体例,但很疼。老狱警咬破嘴唇,膝盖深堕入积雪,顶到坚固的石头,仿佛被刀子切割,棉裤磨出两个洞眼。

一眨眼,大片飞雪飘过,像密密麻麻的纸钱,撒满回家的路。背上的逃犯再无声气。右手臂弯里的孩子,红扑扑的小面庞,庇护得很好,一片雪都落不着。左手倒拖着的母狼,淹没在雪中更加沉重。一夜间,老头的嘴唇边和下巴,又冒出不计其数的胡茬,刀子般坚固,好像不死的野草,挂满白白的雪子和冰。

二十八岁的病笃男人,五个月的安康男婴,大抵是五六岁的母狼的尸身,制造于一九六九年的主动步枪,全被压在将近六十岁的老狱警身上。而这些活人、伤员、死尸,以及钢铁的重量,刚好超越他本身材重的两倍。独一能照亮前路的,是一支手电。他可没有第三只手。手电筒握在逃犯手中,末端顶着老狱警的脖子。

最后一里地,火线亮起一群绿色的眼睛。幽绿的,略微暗淡,更像早上未灭的路灯,雪雾下忽闪忽现。锐角三角形的耳朵,龇牙咧嘴,恶相毕露,细弱的脖子与胸膛,灰色外相上沾着血迹。大扫帚般的尾巴,拖在雪地上,各自扫起一片红色灰尘。

一头公狼惨叫倒地。54式强大的后坐力,晃了一下老头的右手,但没毛病射出第二发,有头母狼的脑袋被打爆了。第三发,打断一头老狼的腿。第四发,擦着狼王的耳朵飞过。第五发和第六发,一发击中雪地,一发不测打伤另一头狼。第七发,完整打飞,击中路过的一只乌鸦,黑羽鲜血坠落。

地球上统统的狗,都来自同一对先人――东亚的灰狼,约莫一万五千年前,它们走出非洲,经历冗长路程,到达这片大陆。但如果,没有比狼更英勇的男人,也不成能有狗这个物种。天下上第一个将狼驯化为狗的人,传闻是第一个定居在东亚荒漠上的中国人,也长着老狱警的这张脸,一样的体格和心脏,另有眼神。

他甩了一下肩膀,让逃犯左边胳膊再垂下来,手刚好够到他的小肚子。

这头狼体形最为巨大,的确是死去的母狼的两倍――狼王。每群狼都有一个头领,节制和带领着全部族群。它就是那七只小狼崽的父亲。狼行成双。在食肉界,狼几近是独一的例外――狼伉俪悠长相伴,双宿双栖,共同抚养后代。有身的母狼难以长途捕猎,必须留守狼穴,依托公狼外出打猎,将猎物带回窝供它食用。狼王嘴里叼着一只活羊羔,咩咩地叫着狼肚子里的妈妈。本该以羊羔作为早餐的母狼,已变成生硬的尸身,被倒拽着尾巴拖过雪地。

老狱警穿过毛竹林,磨掉大半的胶鞋底,已踩着白茅岭下的荒漠。白雪皑皑间,坟冢星星点点,像一座座孤岛。两山之间的高山,头一回感受无边无边。本来的稻田和茶园,被层层叠叠覆盖,好像铺上一层厚厚的白棉被,管他睡在被窝里的人是谁。

“小子,你想晓得是谁干的吗?”

半梦半醒间的逃犯,在他肩头说:“放下我吧,那些狼,会先盯着我吃,说不定为争夺我的肉,相互打斗,你另有机遇逃生……”

老头想要小便了。在山上追捕了一夜,膀胱早已憋坏了,一分钟都等不了,再等就会爆炸,鲜血和尿液四溅到脸上。怀里五个月大的婴儿,说不定已在他的棉袄里拉了坨屎。至于背上的逃犯,早不晓得撒过几次尿了。

狼群。天光昏黄,白与灰,令人眼晃。并非一宿未眠后的幻觉,也不是大雪里的海市蜃楼。一目了然,起码二十头灰狼,缓缓靠近,有的猫腰,有的昂头,有的磨爪子。大部分公狼满是成年的。看起来吃得很饱,肚子鼓胀。有的狼嘴里,叼着一只老母鸡,或半条牛腿,或植物内脏。

腰间另有把54式手枪,老狱警放下母狼的尸身,将婴儿换到左手,右手安闲地取脱手枪。竟然没有一头狼敢攻击他,哪怕是从背后,包含狼王。

他从二十多头狼中间穿过。热烘烘的狼味,几头年青的狼被吓得失禁的尿骚味。背后的逃犯闭着眼睛,臂弯里的男婴还在熟睡,被他倒拖过雪地的母狼一动不动,不远处的狼王眼泪汪汪,与妻惺惺永诀。

手电燃烧,像油尽灯枯,人之将亡。放手。

老狱警号令逃犯的右部下垂。那颀长的胳膊与手指,曾用来查抄女人和接生孩子,尚保存着力量和活络。拇指与食指,在老头的裤兜里摸出一个洋火盒。最后一根洋火,掠过侧面的红磷。火苗,星星一样,燃烧在两小我的鼻子跟前。藐小的光和热,燃烧在风雪里。

不然在如此冷的雪夜,睡梦意味着灭亡――襁褓里充满热量的孩子除外。他把这婴儿当作汤婆子,紧紧揣在怀里取暖呢。而压在他背上的阿谁男人,却像一床受潮了的棉被。

趴在背上的19077号犯人,却表示毫无兴趣,反问老头一句:“你没结过婚,那有喜好过的女人吗?”

现在,白茅岭的狼,像一群热烈欢迎国际朋友的少先队员,戴着红领巾,捧着鲜花,唱起歌,跳起舞,摆列成整齐的摆布两队,让出一条金光大道。

“嗯,有。”明白了。对啊,比及过完年,另有四十九天,就能回家了。老头想想就傻笑起来,冰冷的风钻进喉咙,肺叶被刺激,咳嗽起来。实在,他只是想不竭说话,好让逃犯保持复苏,制止躺在背上睡着。

昨晚,山上实在太冷,狼群都没法忍耐,除了有身的母狼,全数冲下了白茅岭。合法老狱警单独上山搜捕逃犯,全部最冗长的那一夜,狼群在山下洗劫了农场,大肆搏斗享用棚里的牲口。或许,另有小孩和女人。

喉咙被顶得难受,老头却一起唠叨束缚前的名侦察生涯。他办过的最古怪的案子,是在提篮桥监狱的一起行刺案。牢房里关押着十几个重刑犯,此中一个俄然被杀了,但没人晓得谁是凶手。他也思疑过,是否大师个人暗害杀人,全数通同好了攻守联盟。隔了好多年后,这批犯人要么被放出去,要么死在了牢里,他才俄然悟出了本相。

老头把嘴张到最大,咬住54式手枪,牙齿间充满火药味,烫伤了口腔黏膜。他背上逃犯,搂紧臂弯里的孩子,又拖起狼王之妻的尸体,低头,弓腰,拗了脊椎,一瘸一拐,行动盘跚,往监狱的方向走去。

狼群包抄了他。背上有个重伤的男人,右手度量婴儿,左手拖着母狼的尸身。无路可逃。二十多头凶暴的狼,眨眼之间,就能把他们撕成碎片,连粒渣渣都不会剩下!他的膝盖笔挺,瞪大了双眼,盯着为首那头公狼。

就连狼王,也放下嘴里的活羊羔,微微低低头颅,一条前腿曲折跪地,标准西洋礼节。

老狱警停顿了一下,想起年青的时候,曾有敬慕过他的女门生,传闻厥后去了香港嫁给富豪。另有胶葛过他的小孀妇,一九六六年跳了姑苏河。在百乐门,在大天下,在跑马场,另有提篮桥,到处留下他的传说,结局却在白茅岭。

能够设想的狂怒,狼王必须为妻儿们复仇。它会率先咬断老头的喉咙,剖开他的下腹部,用狼爪拉出大肠。他想,本身的肠子会有多长呢?是从白茅岭监狱大门口,一向拖到深山中的狼穴,供那七只小狼崽享用吗?

接着走。薄弱的棉毛衫,棉袄裹着那孩子,老头不但冻得颤抖,鼻涕也已干枯,仿佛夏季被最后那根洋火燃烧掉了。左后肩膀,被狼咬伤的两个洞眼,扯破般疼了全部后半夜,又像俄然打了止痛针,舒舒畅服地麻醉了。

一九七七年,除夕,凌晨六点十三分,龙年还没畴昔。狼,雪中的狼,围猎返巢的狼群。在背着逃犯抱着婴儿拖着母狼的老头面前,有七头狼趴在地上,八头干脆坐下,另有九头摇尾乞怜,就像看家护院的狗。另有两具狼的尸身,两个哀号的重伤员。

终究,狼群收回惊骇的嚎叫。真正惨痛的鬼哭狼嚎,仿佛看到一个妖怪,天生下来屠狼的金刚。

二十多头狼,四周包抄,八面埋伏,最后谛视着他分开。狼群狠恶呼吸,一对对潮湿的鼻孔,向雪空喷着热气,嗅着并记着他的气味。他持续走,它们一动不动,连对峙都算不上。

“我要撒尿。”年青的逃犯已丧失思虑才气,机器地动动手指,抓住老狱警的裤腰带往下拉。牛撒尿一样冗长。滚烫的尿液,熔化一大片白雪,变成小型山洪发作,澎湃在绿布胶底的束缚鞋四周。

天,快亮了。向东二百五十千米的上海,应早亮十来分钟。一九七七年的第一轮太阳,刚好穿过黄浦江。海鸥苗条的红色翅膀,驾着咸潮的风,飞过铁网般的外白渡桥,落到四川路桥的邮政总局。从不结冰的姑苏河,在晨光中波光粼粼。一长串夙起的拖船,挂桨发动机的轰鸣,像桥下菜市场的喧闹,突破五百五十万人的好梦。

睁眼,闭眼,再睁眼。抽筋停止了。深呼吸,再深呼吸,肺叶充满冰冷。脸憋成紫红色,满身肌肉颤栗,腿随时会再抽筋,并且是两条腿。膝盖分开坚固的石头。脚踝、小腿、膝盖、大腿,以及腹部,构成一条直线。

十五秒,他打光了统统枪弹。杀死了两端狼,别的两端负伤。但另有一大群灰色的家伙,毫毛未损,包含狼王。

枪弹已上膛,翻开保险,射出第一发。

“你有吗?”

一粒雪子,落入老头眼底。朔风飒飒,吼怒不止。狼群,远远留在身后的雪野,个人哭泣号哭。在它们后半生的影象里,烙印下的将不是这三个活人与一具狼尸,而是全部巨无霸的双头怪物,有着四条腿和四只胳膊,右边腋下藏着个小脑袋,肩膀上生出一根铁棍,左边身后拖着狼形的巨尾。那是它们的老先人才见到过的,在与猛犸象和剑齿虎共存的同一个期间,灭亡在人类与狼群相互猎杀的期间。莫非是在地下冰封了十万年,终究在大雪的呼唤下出土,满血重生?这类令狼颤栗的“史前怪兽”,从漠北草原到黄土高坡再到江南丘陵,通过一代又一代狼王的描述,莳植在每一头狼的大脑皮层深处。

凌晨,七点。老狱警带着狼、逃犯、婴儿,走到白茅岭监狱的门口。岗亭站着两个新兵,都没认出来,惶恐失措当中,不晓得是哪一个,拉开主动步枪保险,往天上打了一梭枪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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