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勘陵寝家臣传密札 访高士山人是故知

何心隐身子前倾，抬高声音说：“叔大兄多年韬光养晦，现在终究有出头之日了。”

不等小校的身影在回廊上完整消逝，徐爵就满脸猜疑地说道：“马从云不是高胡子的亲信吗，他如何来了？”

时为六月中旬，炽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驿道两边的杨柳，叶子都晒得蔫蔫的，躲在浓阴深处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地嘶鸣，更让人感到闷热难挨。刚出城的时候，因为还是凌晨，冷风悠悠，阳光也不撒泼，张居恰是以心旷神怡。两个时候后，景象就完整分歧了。他乘坐的马车，燠热如同蒸笼普通。车轿的四围帘子虽都卷了起来，却一丝风也没有，中间站着的小厮虽不断地给他打扇，他仍汗下如雨，那一身青服乌纱黑角带的穿戴，都已经湿透了。

“初幼嘉？”

常先生放动手中的茶杯，扬了扬两道乌黑的卧蚕眉，盯着张居正说：“阁垂白叟，你真的不熟谙我了？”

张居正刚回到戴德殿的居处，就有担负保镳的小校出去禀告，说是家人游七有要紧事求见。张居正心下迷惑，离家才一天又有甚么大事产生？便命小校领游七出去。稍顷，只见游七风尘仆仆满头是汗地跑出去，背面还跟了一小我。两人一进厅堂，喊了一声“老爷”，叩首施礼。这当儿，张居正才看清，跟着游七出去的是冯保的管家徐爵。

“按常例，这两道折子应当送内阁拟旨。”

“你是……”

“是。”小校躬身退下。

老夫说话铿锵有力，态度也不卑不亢。张居正顿时对他感兴趣起来。问道：

常先生仍旧笑道：“你不记得我，该记得那两句诗：‘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

徐爵顿时感到张居正真是一个深不成测的人物，心中也就产生了一种畏敬。他又眨了眨眼，说道：“我家仆人收到折子，不敢怠慢，赶快奏报皇上。皇上没主张，不知如何批答才好。”

“我这就走，”常先生朝张居正拱拱手，说，“大人，恕老朽猜想，你们是为观察昭陵而来，天寿山葬了九个天子，地气已尽，为保大明的鼎祚，必须寻觅新的吉壤。”

“你如何晓得初幼嘉，你是谁？”

张居正脸上勃然变色，他眉毛一拧，瞪着游七厉声斥道：“狗主子大胆，你有何资格群情朝政，唔？”

皇陵有一个营的军士保护，闲杂人等若私闯陵区，按条例惩罚，轻则拘役，重则关押。张居正又扫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不卑不亢，身上全然没有俚俗人家的卑琐之气。

何心隐笑道：“二十六年前，我们只在都城一块儿待了三个月，认不出本属普通。明天，我若不晓得新皇上命你来观察先帝陵寝工程，也认不出你来了。”

“张大人！”

“这恰是高拱的短长之处。”张居正在内心说道。但他仍然不显山不露水地问道：“冯公公是如何想的？”

游七连滚带爬退出厅堂，看到游七惶然退出的窘态，徐爵也浑身不安闲。固然他对张居正家风甚严早有耳闻，但如此不包涵面还是让他感到尴尬。毕竟，他与游七的身份差事不异，是以感同身受，竟也产生了挨骂的感受。

常先生坐在敞亮的宫灯之下，仍然是一身麻衣，只是眉宇间弥漫着一股灵动的活力。他笑着答复：“阁垂白叟是名倾朝野的文渊阁大学士，鄙人只是一介草民。虽胸有点墨，亦难担负请教之言。”

“白叟家贵姓。”

张居正接过来拆封一看，是李义河从衡山寄来的密件。统共有十几张信笺，详细陈述李延在福严寺奥秘死去的颠末以及连夜突击检查李延一干侍从的成果。最令人奋发的事情是，李延的帮办董师爷交代了李延向都城一些部院大臣贿赂的究竟，并从李延行李中搜出了那两张寄名高福的五千亩田单。张居正一目十行看过这封信，又看了看随信寄来的那两张田单的原件，顿时心花怒放，内心头直嘉奖李义河会办事。但大要上他却声色不露，慢腾腾地把信笺依原样折好，装复书封，放在茶几上。然后问徐爵：“你家仆人有何事找我？”

常先生点点头，说：“这块地若下葬大夫朝臣，也算是一块吉壤了，但作为天子陵寝，还是有所完善。”

“我想来看看正在为大行天子修建的昭陵。”

“天寿山川木清华，龙脉悠远，情势无可抉剔。惟我中国之大，也是可贵的吉壤。但是，望势寻龙易，须知点穴难。当年永乐天子的长陵，点的就是正穴。一处吉壤，只要一个正穴。天寿山的正穴就是长陵，自永乐天子冥驾长陵，一晃也有二百年了。这天寿山中，又添了献陵、景陵、裕陵、茂陵、泰陵、康陵、永陵等七座皇陵，现在又有了昭陵，统共是九座皇陵。依老朽来看，这里皇陵的穴地，是一穴不如一穴。千尺为势，百尺为形。势来形止，是谓全气，天寿山的全气之穴，只要长陵。”

游七不晓得信的内容，徐爵当然更无从晓得，是以两人都猜不透张居正此时的表情。徐爵瞄了瞄茶几上反放着的信封，风俗地眨眨眼，答道：“今儿个上午，有两封奏折送到了皇上那边。一封是刑部上的，讲的是妖道王九思的事。说王九思既已让东厂抓到，就该交给三法司问谳科罪……”

“这不是徐爵吗？你如何来了。”张居正问。

“你这是一家之言，当年选定昭陵的风水大师都是闻名天下的专家，说的和你可不一样。”

“是礼部上的。说按新皇上即位成例，应从户部太仓拨二十万两银子，为后宫嫔妃打制金饰头面。”

“你招考过？哪一年？”

“我家仆人有要紧事向张先生请教。”徐爵恭敬答复。

跟着这一声喊，身材颀长穿戴六品官服的马从云已跪到张居正面前施礼。张居正伸伸手表示他坐下，马从云坐在刚才徐爵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一双眼睛滴溜溜朝屋子四周张望。这一行动引发了张居正的不快，他压着性子问道：“你如何来了？”

何心隐目光俄然变得锋利，张居正看了他一眼，蹙着眉缓缓说道：“柱乾兄不要健忘，此处可不敢胡言乱语。”

经这么一提示，张居正立即就想起来了。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试，天下各地数千名举子会聚京师，此中有一江西籍举子，名叫何心隐，恰好与张居正、初幼嘉同住一家堆栈。这位何心隐为人风骚俶傥，同时也非常自大。相互熟谙后，一次举子们集会，何心隐在桌上说：“我何某固然鄙人，但此次来京会试，奔的就是甲科，余者皆不在吾辈眼界以内。”一听这话，张居正与初幼嘉都一下愣住了，谁也不搭腔。须知朝廷有定规，三年一次的都城会试，取进士数百名，共分三级：一称赐进士落第，再称赐进士出身，三称赐同进士出身。此中一级的前三名，第一名是状元，第二名是榜眼，第三名是探花。数千名举子多年寒窗苦读，千里迢迢赶来都城会考，得以金榜落款者，已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倒是没有几小我敢像何心隐如许口吐大言只想跻身前三名。一时候酒菜有些冷场。静了一会儿，初幼嘉问道：“柱乾兄，如果你考不上甲科呢？”何心隐一笑，满饮了一杯酒后，决然答道：“考不上甲科，我何某此生再也不进考场。”却说半个月京试以后放榜，何心隐不但没有考上甲科，连乙科进士都没有他的份，同时落榜的另有初幼嘉。本来，在长达三个多月的客居糊口中，何心隐与初幼嘉因为声气相求就已产生了友情，现在又双双落榜，更是同病相怜，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已经金榜落款的张居正对这两个旧雨新知，除了怜悯与安抚亦别无他法。放榜后三日，两人连袂出京返回南边故里。张居正为他们饯行，相互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张居正对何心隐说道：“柱乾兄，你也不必负气，三年后再入京秋闱，甲科榜上必然会虚位以待。”何心隐摇点头，满不在乎地答道：“叔大兄，你不必安抚我，功名原是羁心累人之物，我本来就不喜好，何况前次酒菜上我已说过，此生再也不进考场。”张居正固然对何心隐的狂人作派很有腹诽，但又赏识他的任侠豪气。因而又问道：“你一个读书人弃绝了功名，又能做些甚么呢？”何心隐朝张居正做了一个鬼脸，答道：“前天夜里，趁你们这些新科进士邀齐了去拜见座主时，我和初幼嘉两个闲来无事，便去棋盘街旁的槐花胡同逛了一回。”张居正来京师不久，就传闻槐花胡同是妓女聚居之地，当即笑道：“你们还真会找处所享用，是不是有销魂之夜？”初幼嘉答道：“销魂谈不上，逢场作戏当一回狎客，亦是欣喜人生。在青楼上玩得欢畅时，我哼了几句歪诗。”说到这里，何心隐略必然神，接着低声吟哦起来：“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此身应是清闲客，肯把好话换玉脂。”何心隐刚念完，初幼嘉接着说道：“槐花胡同的女史们，倒也精通文墨，有一名叫梅雪的，顿时就捻动琵琶，把柱乾兄的这首情诗按曲儿唱了，众女史一齐鼓掌喝采，开打趣说，谢大人作得好诗，这第一句诗若改成‘常记槐花胡同时’就更好了。柱乾兄说这意义虽好，但改不得，一改就分歧平仄。女史们就笑闹着喊他常先生，意义是让他常去槐花胡同帮衬。”初幼嘉说罢，三人又笑了一回，就此抱拳揖别。不觉工夫荏苒，白云苍狗二十六年畴昔，张居正再也没有见过初幼嘉与何心隐两人，但这位何心隐的踪迹，倒是时有耳闻。传闻他厥后因敬慕王阳明的大弟子王艮的学说，师从王艮弟子颜钧，多少年后，成了名闻天下的大学者，到处授徒报告王学。张居正一向苦无机遇再次见到这位当年在京师结识的狂人，没想到面前这位私闯皇陵禁区的“常先生”，就是当年的阿谁风骚才子何心隐。

“滚出去！”

车轿在龙虎二山之间的大红门前停下，这是皇陵的正门。统统官、甲士比及此一概上马，连皇上也不例外。张居正在车轿里头另换了一套洁净的素服下车。穆宗天子归天第二天，就来这里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和钦天监夏官孔礼这时导引张居正从大红门的左门进入陵区，沿着青石长阶走上戴德殿，这是天子前来祭陵的驻跸之地。隆庆二年腐败，张居正曾跟着穆宗天子来这里祭过一次陵。皇上亲祭了永陵与长陵，余下六陵由皇上指定六名大臣代为祭扫。张居正代皇上祭扫的是武宗朱厚照的康陵。就在那次祭陵中，穆宗也亲身定下了本身百年以后的陵寝之地。一晃四年畴昔了，山川还是，人事全非。当年主持春季山陵大祭的穆宗，现在也已作古。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觉抚髯长叹，备感苦楚。

“其他倒也没说甚么，仅仅奏报了李延的死讯罢了。”

倒是张居正，脸上早已乌云尽退，仿佛刚才的事压根儿没有产生，他转向徐爵，和颜悦色说道：“徐爵，你的话还没说完呢。”

张居正瞥了瞥茶几上那只空无一字的信封后背，仿佛要说甚么，只见小校又敲拍门，出去禀告：“张大人，内阁中书马从云求见。”

“看你一身孝服，是不是为大行天子志哀？”张居正问。

何心隐脸上浮出诡谲的笑容，盯着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道：“叔大兄，我来此地，原是为了会你。”

孔礼看了一眼张居正，感到这位次辅大人也有听下去的兴趣，因而鼓动道：“常先生，你但说无妨。”

“哦？”张居正停歇了故交相逢的冲动，又规复他那深沉练达的习性，安静问道：“不知柱乾兄会我为的何事？”

小校答道：“回阁老张大人，这小我私闯陵区，例该有罚。”

张居正触景生情，方才转好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这时，俄然一阵喧华声把他从深思中惊醒。循声看去，只见守陵驻军的一名小校订在摈除一名老夫。眼看老夫被推得跌了一跤，张居正便喝住小校，走了畴昔。这才看清老夫并不老，约莫五十岁摆布，麻衣麻鞋，虽是村夫野老的打扮，目光却通俗有力。

“当年我也曾进京插手过秋试，只是受了刺激，今后再也不肯走近考场一步。”

“谈闲事之前，我先请你看样东西。”

“老爷，我真的有一封急信要送给你，”游七赶紧插话申明原委，“我正要出发送信，徐管家来府上说是要见你，因而临时换了一身衣服，和我一起来了。”

张居正内心头明白，这份《陈五事疏》是针对昨日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的那道中旨而来的，连同徐爵刚才提到的那两份奏折，都是高拱一手策划的守势，旨在媚谄李贵妃，扳倒冯保。平心而论，张居正非常佩服高拱高超的政治手腕，他欲除政敌，步步为营，步步都是好棋。敌手稍一不慎，就会落入他经心设想的圈套而昂首就擒。凭以往的经历，他晓得这仅仅只是开端，山雨欲来风满楼，好戏恶戏都还在背面。此情之下，他张居正很难做局外人，高拱也不答应他做局外人。这不，大老热天，让马从云吃紧如律令把这份《陈五事疏》送到天寿山来让他具名，就是要把他拖入这场斗争，结合向冯保策动进犯。幸亏张居正早已看清了这场斗争的性子，并把本身在这场斗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审时度势进退予夺等大事都已思虑清楚，以是事光临头并不慌乱，他起家到里屋，启开书童随身带来的墨盒，毫不踌躇地在高拱、高仪以后签上了本身的名字。

说罢，马从云从随身带来的锦囊里抽出了一份黄绫硬面的题本，张居正接过一看，封面上写了四个鹌鹑蛋大小的苍劲楷书：“陈五事疏。”一看就是高拱的手迹。张居正一页一页翻读，嘴中不时喝采，不过半晌读完，他合上奏折，问马从云：“元辅让你送来，是否是收罗我的具名？”

“路上没人认出你？”张居正问徐爵。

说罢，常先生朝张居正一行深深一揖，掉转头仓促下山了。望着他垂垂恍惚的背影，张居正俄然觉悟到甚么，他号令那小校：“你去把那位常先生拦下来，早晨我还要找他谈谈。”

张居正余怒未息，吼道：

“村夫野老，略懂一点堪舆之学。”

宋人有一联云：“山中宰相无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孙。”前一句，公已得之，后一句，愿公勉焉。使旋迫节，草草附复。别具侑柬，幸惟鉴存。

在昭陵工地上转了一圈，听了王希烈与孔礼两人的汇报，张居正心中有了底。按钦天监选定的日期，玄月十一日是穆宗梓宫落土的谷旦。到明天整整另有三个月，而昭陵工程根基已靠近尾期，最多只须一个月时候便可完整完工。

“柱乾兄，若不是你本身说破，我真的认不出你了。”

这天寿山的确是一块可贵的上乘吉壤。它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脉的一个分支，来脉虎踞龙腾，悠远有致。东、北、西三面群山环抱，南边却开敞无阻，仿佛一个大天井。“院子”绝顶，有一对小山把门，左边称为龙山，右边称为虎山。从天寿山正中一处叫康家庄的村庄背面，密林里流下一股清澈的山泉，迂回流过这片三山环绕的平坦要地，然后从龙山与虎山之间潺潺流出，流向广漠的平原。不管山形水势，还是土层植被，均无一点可抉剔之处。朱棣选中这块陵地后，便把康家庄的村民尽数迁出，在其中间修建了本身的陵寝，官方所传“康家庄边万年宅”，指的就是朱棣的长陵。自朱棣起，仁宗朱高炽的献陵、宣宗朱瞻基的景陵、孝宗朱佑樘的泰陵、武宗朱厚照的康陵、世宗朱厚熄的永陵等一共八个天子的陵寝都在这天寿山中。正在修建中的穆宗朱载垕的昭陵，是这山中的第九座皇陵了。

把这两拨人欢迎结束，不觉已到酉牌时分。王希烈、孔礼一班官员尚饿着肚皮等张居正共进晚餐。因张居恰是一品阁老迈臣，又是奉皇上旨意而来，在这里督工的礼部左侍郎王希烈不敢怠慢，叮咛庖厨筹办了丰厚的酒菜，要为张居正拂尘。这类宦海酬酢最是破钞时候，但张居正也不好推托，只得把脱下的一品官服重新穿上，步入所住配房一侧的宴会厅，一时候珍羞列举，举筷飞觞。张居正顾忌着王希烈是高拱线上的人，是以只是勉强对付，就皇上陵寝工程题目，说了一些嘉奖的话，一顿饭吃得氛围越来越淡。本想套近乎的王希烈，模糊感到张居正这小我不大好服侍，也就草草撤席结束，各自回房间歇息。

“叔大兄真的要我申明？”

听徐爵如此答复，张居正也就放了心。看来李义河是个故意人，他把此事的底牌全都奉告了张居正，对朝廷那边只是对付了事地上了一道公文。

几句答话，张居正已鉴定面前的这小我是个读书人。从他的行态举止，他陡地想起了一小我，两人很有类似之处。但他不信赖有这类巧遇，又问道：“叨教常先生，为何要私闯皇陵？”

“唔，”张居正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接着问，“另有一封折子说的甚么？”

徐爵当即收了兴头，谨慎答道：“张先生的叮咛是至理名言，小的当铭记在心。另有一件事，我家仆人让我奉告你，明天通政司转来了湖南按察使李义河的抄本，奏报前两广总督李延在衡山他杀。”

“看大行天子是否葬得其所。”

说到这里，常先生便指导着昭陵前后摆布的山川情势，一一申明。把这一行官员都听得目瞪口呆。孔礼供职钦天监，是专司皇陵堪舆的命官，成年累月同风水大师打交道，在这方面可谓见多识广。他晓得明天碰到了妙手。常先生挑出了昭陵的弊端，换句话说，就是他这位命官的渎职。出于自我庇护，孔礼说道：

陈以勤胸有城府，给他的复书，也就谈得透辟些。乃至说出了“枢衡之地，屡致臬兀。机辟盈野，凤翔九霄”如许露骨的话。在中旨还未颁到内阁之前，他已晓得冯保接任了司礼监掌印的职务，他料定高拱接到中旨后必然暴跳如雷。恰好新天子让他来天寿山，使得他得以躲过内阁那尴尬的场面。

徐爵点点头，也不再说甚么，闪身出门邀游七走了。张居正清算好李义河的密札，这才传话让马从云出去。

“没有！”游七代为答复，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封沉甸甸的信封，双手呈上。

马从云代替韩揖在高拱值房当值。他为何此时此地俄然呈现？张居正眉棱骨一耸，对小校叮咛：“你让马大人在外头稍坐会儿，听我的传呼出去。”

“此话怎讲？”王希烈问。

“李义河的抄本还说了些甚么？”

“我家仆人感到非常难堪，如果拟旨准行，则让高拱抢了头功，今后事情就不好办，如果采纳折子，又怕获咎李贵妃，今后更难办事。我家仆人苦无良策，只得派我来这里向先生请教。”

车入昌平县境，昌平县令已在此恭候多时。路边临时搭起的凉棚里，已摆好了七八桌酒菜接待张居正一行。火蒸火燎的张居正胃口全无，只喝了一碗绿豆稀饭，吃了几片西瓜，就又催赶着上路了。约莫未光阴景，张居正一行来到了天寿山的大红门前。

事情既已捅穿，张居正再细心打量坐在面前的故交，除了偶尔表示出来的神采飞扬的气质，面前的何心隐，与当年那位风骚俶傥的年青士子实在相去甚远，不由得感慨道：

在戴德殿稍事歇息，张居正就在王希烈和孔礼的伴随下，乘板舆到了修建昭陵的工地。成祖朱棣的长陵正幸亏天寿山与大红门之间的中轴线上，摆布皆是历代陵寝。世宗天子的永陵靠近“天井”，脚下蹬着龙山。正在修建的穆宗天子的昭陵与永陵隔谷相对，恰好对着虎山。当初礼部和钦天监两家主持为穆宗挑选“吉壤”时，也拿了几处计划，穆宗一下子就看中了现在这块处所。他说：“百年以后与先帝父皇比邻而寝，朕心大慰。”穆宗说这句话时，张居正恰好侍立在侧。当时他感觉钦天监选定的几块地中，这处所并不算太好。固然也在龙脉之上，却回势稍差，贫乏逶迤奔腾的气势。但皇上本身喜好，他这位大臣哪敢发言“有悖圣意”呢？四年后，再来看这座将完工的陵寝，张居合法初的感受并没有多大窜改。

常先生一番分解，说得头头是道。但听他宣讲的这一干朝臣，包含张居正在内，倒是谁也不敢接腔。官袍加身的朝廷命官，谁敢对皇陵的好坏妄加批评？固然他们内心感觉常先生言之有理，但决不敢随声拥戴。是以竟一时候冷场了。倒是那机警的小校，看到张居正不说话，猜想他的难堪，便又朝常先生吼了起来：

何心隐回过身来，反剪着双手说道：“我晓得我何心隐在叔大兄的心目中，还是一个寻花问柳的狎客形象。但阿谁‘常先生’早已死去了，这其间的人间浮沉，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些谈资且留将今后细细道来。明天，我们还是先谈闲事。”

张居正很赏识常先生的观点，同时也了解孔礼的表情，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说：“昭陵这块吉壤，是大行天子在隆庆二年钦定的。”

“你是风水先生？”孔礼以里手的目光，把常先生高低打量了一番。

使至，知台从已返仙里，深慰鄙念。

两位管家各觅了椅子坐下。张居正盯着一贯鲜衣怒马现在倒是一身仆人打扮的徐爵，笑着说：“本来是你家仆人有事，我还真的觉得是游七有事。”

“柱乾兄，你再也不是当年的何心隐了。”

看着何心隐清癯的背影，张居正俄然感到这位故交身上有着一股磁石般的力量。

“完善在哪儿？”

“你究竟有何闲事？”

常先生这一句话，倒让在场的官员们都吃了一惊。王希烈忍不住插问：“你为何要看昭陵？”

“听你辞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要隐伏草泽，弃绝功名？”

坐落在都城北郊昌平县境内的天寿山，是成祖朱棣宣布迁都北京后，亲身挑选的陵地。为挑选一块抱负的“吉壤”，朱棣从天下各地召聚了一批驰名的风水大师，让他们跑遍了北京四周的山峦岗地。这些风水大师们风餐露宿，跋山渡水，忙乎了几个月，最后遴选了五处山陵，绘出图样来让朱棣圈定。朱棣又让他最为倚重的“黑衣宰相”姚广孝和大相士袁珙插手定见，多方考虑，终究把风水大师廖均卿遴选出的黄土山选定为皇陵。朱棣嫌黄土山名儿不雅，遂亲改其名为天寿山。

张居正装出大惊失容的模样，徐爵幸灾乐祸说道：“这个李延，是高胡子的对劲弟子，他这一死，高胡子的阵营里便少了一条喽啰。”

新天子即位第二天，张居正遵旨前去天寿山观察大行天子的寝宫工程。出了德胜门，目睹沃野平畴，翠绿一片，不觉表情一爽。从隆庆天子犯病到归天，差未几也有半年时候了，张居正一向郁郁不乐，这是因为他与高拱的干系越来越严峻。近些时，固然高拱频频做出和好的姿势，但张居正心底清楚，这只是高拱惊骇他与冯保联手而作出的防备办法，并不是真正地摒弃前嫌，是以也只是大要对付。两人的冲突不但顺天、应天两府的官员们都已晓得，乃至那些退休致仕的官员也耳闻其详了。明天散朝回家，他同时收到了陈以勤和殷士儋的来信。这两人都曾是内阁大臣，前后与张居正同事，后又一样因为获咎高拱而被架空离职，回籍闲居。一在四川南充，一在山东历城。他们在信中对张居正的前程表示了体贴。张居正满腹牢骚，本想对畴昔的同僚一诉，何况这两人最能了解他目前的处境。但转而一想，白纸黑字写出去的东西，若谬传别人，便成了抹不去的证据。是以落笔复书时便又存了一份谨慎。殷士儋脾气暴躁，且常常酒后讲错。当年同在内阁，也不敢同他推心置腹扳谈。给他的复书，只是几句安抚的话：

“此话怎讲？”

张居正浑身一激灵，这是他年青时的好友，一起插手乡试、京试。恰是二十六年前那次京试，他考中进士，初幼嘉却榜上知名。为了安抚多年的同窗，他写下了那首在士子中广为传播的七律“燕市重来仲春初”，前不久，冯保还专门誊写了这首诗送他。只是工夫荏苒，自嘉庆二十六年在都城与初幼嘉别离，不觉二十多年畴昔，他再也没有听到初幼嘉的任何动静。现在，常先生突然提到这个名字，勾起了张居正对旧事的无尽回想，他赶紧问道：

论及专业，常先生却刚强起来了：“大人，我先头已经说过，我一介村夫，反面任何风水大师争短长，我只说本身的观点。”

常先生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了昭陵。

看到张居正游移的神态，常先生悠悠一笑，抚摩了一下补缀得整整齐齐的山羊胡子，说道：“阁垂白叟，你还记得初幼嘉吗？”

张居正久居高位，各色人等见很多了，但感觉这位常先生身上自有一种人所不能企及的仙风道骨。从见他第一眼起，他的脑筋中就闪过那副春联：“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现在见这常先生辞吐属对，既无村夫野老之粗鄙，亦无文人骚客的陈腐穷酸，更是寂然起敬，是以问道：“听常先生口音，仿佛是江西人。”

此时落日西下，四围郁郁苍苍的松树，在阳光的衬照下，翠色非常抢眼。解暑的清风，挟着不远处依山而下的泉声，悠悠传来，令民气旷神怡。张居正便动了走一走的动机，因而踏上林间的石板道，朝德胜口村的方向走去。这德胜口村同康家庄村一样，原也是山中一个不小的村落，因修建皇陵而尽数迁出，只留下一个地名。从一片林子中走出来，登上一处高耸的岩石，张居正看到了安葬着世宗天子的永陵。由此他想到了这位坚信玄门斋醮的天子，因为一意修玄，导致大权旁落，首辅严嵩擅权达二十余年，次辅徐阶也就忍耐了二十余年，一向耐烦等候扳倒首辅的机遇……深思中，张居正不由自主地转了一个身，位于德胜口村上头的安葬着武宗天子的康陵，在垂垂暗淡的落日中，散溢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孤凄。这位沉迷女色、不睬朝政的风骚天子，整天躲在豹房里寻欢作乐，要么楚馆秦楼，要么放鹰逐犬。朝中大事，竟让大寺人刘瑾一手措置。一个恶贯充斥的寺人，竟代秉国政十几年，社稷纲常，被弄得乌烟瘴气。封疆大吏的奏折，刘瑾的门人能够随便地批答。厚颜无耻的贪吝小人，刘瑾能够随便地封官鬻爵。最驰名的例子，莫过于大理司事张綵，每见到刘瑾就远远地拜倒在地，膝行上前，口中连呼“爷爷”。刘瑾畅怀一笑，对身边侍从说：“你们看看，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不久，就拔擢张綵为吏部尚书。严嵩与刘瑾，一个首辅，一个司礼监掌印，都是前朝的巨奸大猾，就因为碰上两个胡涂天子，他们才敢为非作歹，糟蹋公器。承平出良吏，顺世着名臣。但是，自明太祖创下大明基业，到现在也两百多年了，为甚么就出了这么多贪吏奸臣呢？

“你如何晓得我来观察先帝陵寝？”张居正警悟地问。

常先生环顾了一下天寿山，这时暮霭飘忽、影影绰绰的松林上头，到处是回旋归窠的宿鸟。常先生缓缓说道：

“哦，有这等事？”

张居正眉头一皱，悄悄拍了一下徐爵的肩膀，提示道：“徐爵，你家仆人现在已升任大内主管，你这位当管家的，凡事要紧开口、慢开言，常言道，谨慎不亏人。”

“晓得，”徐爵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她也没了主张。我家仆人看破了李贵妃的心机，对这两件事情的措置，她都同意折子上所奏之言。”

张居正问小校：“你为何要推他？”

“恰是。”马从云背书一样说道，“首辅说，皇上以十岁冲龄即位，于政体多有不熟，先帝垂死之际，曾把三位阁臣召至榻前，亲授顾命，现在，三位内阁顾命大臣须得戮力同心，帮手皇上，廓清政体，明辨国事。”

“免贵，贱姓常。”

常先生摇点头，不由难过地说：“如此说来，这是天意啊！”

徐爵本想把事情说得委宛一点，但面对张居正深藏不露的眼神，他不免有些慌乱，是以也就赤裸裸地说出了冯保的难堪。实在，他就是不如此直说，张居正也很清楚。听罢徐爵的陈述，他伸出指头，漫不经心肠叩动着面前的花梨木茶几，沉吟着说：“实在，这两件事都不难办理。”说着，表示徐爵走近前来，细声细气与他私语一番。徐爵听罢，不由眉飞色舞，连连说道：“好，好，依先生之计行事，他高胡子就会偷鸡不成反丢一把米。”

“天子陵寝，必须拱、朝、侍、卫四全。就像皇上在金銮殿访问大臣时的模样。皇上坐在宝座上，两边有侍从，前面有高大严肃的屏风，前面有小巧的桌案，远处有列班的朝臣。用这四全的法例来看昭陵，朝臣与侍卫都有点狼藉，其势已不昌隆了。”

“是。”老夫点头答复，“新天子固然于昨日即位，但他毕竟与大行天子是父子。子之即位之喜不能掩父之大行之哀。以是，我这身麻衣麻鞋，要穿过二十七日的举丧之期。”

张居正俄然发怒，唬得游七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下来，双膝跪地，筛糠普通答道：“老爷，主子知罪，主子知罪。”

“首辅有急件让我送给张大人。”

马从云拿到签好字的《陈五事疏》奏折，也不再担搁，告别走出戴德殿，打马返回都城。

“这个我家仆人晓得，只是这里头的事理很较着，”说到这里，徐爵觑着张居正神采，谨慎翼翼说道，“方才游七所言，固然冒犯了张先生的家规，但他道出了其中关键地点。”

却说张居正一回到下榻处，即命小校去把那位常先生找来。常先生出去时，张居正已除了官服，并让书童给客人沏好了茶水。

“是呀，”何心隐踱到窗前，撩开柔纱窗幔，看着月光下的模糊山林，感慨地说，“这里是大明龙脉之地点，普通人来这里，除了钦慕膜拜，又还能说出甚么！但你我不一样，你久蓄凌云之志，要当伊吕一样的人物，我何心隐也是生于斯世的狂人，挑选这里来谈大明天下，社稷百姓，恰是风云际会的上乘之地。”

“该定何罪？”张居正插问。

“折子上说，王九思以妖术惑乱圣聪，导致先皇丧命，该当凌迟正法。”

张居正默不出声，深思一会儿，问道：“李贵妃晓得这两个折子吗？”

常先生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采，想说甚么，却又不好开口。

“你看昭陵的风水如何？”孔礼持续问。

“你个常老儿，尽他娘的胡说八道，还不快走。”

宾主坐定，张居正说道：“下午在先帝陵寝工地，我看常先生言犹未尽，是以便让小校把先生留下来，有些事情还想向你请教。”

张居正俄然发怒，唬得游七一下子从椅子上跌下来，双膝跪地，筛糠普通答道：“老爷，主子知罪，主子知罪。”

何心隐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份揭帖。

张居正“哦”了一声，这份奏折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料想。游七察看仆人的神采，趁机说道：“这道折子的企图再较着不过了，就是他高胡子变着体例奉迎李贵妃。”

“阁垂白叟说得不错，鄙人恰是江西人。”

“是啊，是皇上钦定的。”孔礼跟着就嚷起来，朝张居正投来感激的一瞥。

“你不要管这些闲事，”张居正阴沉着脸说，“此处非久留之地，我也不留你用饭了，你去喊上游七，回廊这头，另有一道门出去，你们俩从速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