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茉莉香片(2)
当时固然还是晚春季气，业已暴热。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身来和中间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虎魄酒。但是她在传庆眼中，并不但仅引发一种纯真的美感。他在那边想：她长得并不像言半夜。那么，她必然是像她的母亲，言半夜所娶的那北国女人。言半夜是惨白的，略微有点肥胖，大部分的男人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今火线才更加显着，言半夜就是一个例子。算起来他该过了四十五岁吧？但是看上去要年青很多。
言半夜出去了，走上了讲台。传庆仿佛感觉之前向来没有见过他普通。传庆这是第一次感遭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别的冷落的美。传庆本身为了经济的原因穿戴袍褂，但是像普通的青年，他是喜好西装的。但是那广大的灰色绸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半夜身上，更加显出了身材的秀拔。传庆不由地胡想着：如果他是言半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半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分歧。
背后有人笑。连言丹朱也忍不住扑嗤一笑。有很多男生本来没想笑，见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痒痒地笑了起来。言半夜见满屋子人笑成一片，只当作传庆故意打趣，便沉下了脸，将书重重的向桌上一掼，嘲笑道：“哦，本来这是个笑话！对不起，我没明白到你的诙谐！”世人一个个的垂垂敛起了笑容，半夜又道：“聂传庆，我早就重视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筋去没有？你记过一句条记没有？――你如果不爱读书，谁也不能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担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担搁了我的时候！”传庆听他这口气与本身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但是言半夜还是瞥见了。半夜平生最恨人哭，连女人的抽泣他都感觉是一种弱者的威胁行动，至于淌眼抹泪的男人，那更是无耻之尤，是以分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怕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用当代的目光看来，那一点究竟是平平得不幸。冯碧落结婚的那年是十八岁。在订婚之前，她曾经有一个期间巴望着进黉舍读书。在冯家如许的保守的人家，那当然是不成能的。但是她还是和几个表妹们背后偷偷地打算着。表妹们因为年纪小很多，父母又放纵些，终究如愿以偿了。她们决定投考中西女塾，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补课。言半夜辈分比她们小，年纪却比她们长，在大学里已经读了两年书。碧落一面羡慕着表妹们的荣幸，一面对于进黉舍的梦还是不甘放弃，是以对于她们投考的统统仍然是非常的体贴。在表妹那儿她遇见了言半夜几次。他们始终没有伶仃地谈过话。
主动，进取，英勇。丹朱的长处他想必都有，丹朱没有的他也有。他的目光又射到前排坐着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听着言传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一支铅笔悄悄叩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特别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按例圣诞节和新年的假期结束后就要大考了。圣诞节的前夕，上午还是上课。言传授要想看看门生们的功课是否复习得有些端倪了，特地停止了一个非正式的口试。叫到了传庆，连叫了他两三声，传庆方才闻声了，言传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悦，道：“关于七言诗的发源，你奉告我们一点。”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边，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七言诗的发源……”满屋子静悄悄地。传庆感觉丹朱必然在那边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丢母亲的人！言半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说点甚么，课堂里这么静。他舔了舔嘴唇，缓缓地说道：“七言诗的发源……七言的发源……呃……呃……发源诗的七言！”
快开学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叫去警告了一番道：“你再不学好，用不着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过是替聂家丢人！”他因为不肯意停学，的确下了一番苦功。各种功课倒潦草率草能够交代得畴昔了，唯有他父亲以为他该当最有掌控的文学史，还是是一蹶不振，毫无转机。如果改组其他的一课，学分又要亏损太多，是以没何如只得持续读下去。
第二天，在黉舍里，上到中国文学史那一课，传庆内心乱极了。他远远瞥见言丹朱抱着厚沉沉的漆皮条记夹子，悄悄地溜了出去，在前排的偏左，传授的目光射不到的处所，拣了一个坐位，约莫是唯恐引发了她父亲的重视，分了他的心。她掉过甚来，向传庆微微一笑。她身边另有一个空位，传庆隔壁的一个男门生便推了传庆一下，撺掇他去坐在她身边。传庆摇点头。那人笑道：“就有你如许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还是如何着？你不去，我去！”说罢，方才站起家来，另有几个门生早已一拥而前，此中有一个捷足先登，占了那坐位。
言家托了人出来讲亲。碧落的母亲还没有开口答复，她祖父丢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烟，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现在提这件事，可太早了一点！”那媒人陪笑道：“蜜斯年纪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纪！常熟言家再强些也是个买卖人家。他们少爷如果读书发财，再传个两三代，再到我们这儿来提亲，那另有个筹议的余地。现在……可太早了！”媒人见不是话，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半夜展转听到了冯家的答复，这一气非同小可，便将这事搁了下来。但是而后他们仿佛还会晤过一次。那绝对不能够是偶尔的机遇，因为既经提过亲，两边都要避怀疑了。最后的短短的会晤，约莫是碧落的主动。碧落表示半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浚，因为她父母并没有过斩钉截铁的回绝的表示。但是半夜幼年气盛，不肯意再三地被斥为“攀附”，使他的家庭受更严峻的欺侮。他奉告碧落，他不久就筹算出国留学。她能够采纳决然的行动，他们两小我一同走。但是碧落不能如许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保全她的家声，她得保全半夜的前程。
跑不了！跑不了！干脆完整没有制止的但愿，倒也断念塌地了。但是他现在初度把统统的零散的传闻与测度，堆积在一起，拼集一段故事，他方才晓得：二十多年前，他还是没有出世的时候，他有脱逃的但愿。他母亲有嫁给言半夜的能够性。差一点，他就是言半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或许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没有她。
言传授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门生都沙沙地誊写着，但是传庆的心不在书上。吃了一个“如果”，再剥一个“如果”，比方说，他母亲和言半夜结了婚，他们的同居糊口或许并不是悠长的无瑕的欢愉。传庆从刘妈那边晓得碧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经奉告他：言半夜的脾气相称的“梗”，并且也喜好多心。相爱着的人又是常常地爱闹定见，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够相互容忍。同时，碧落如许的和家庭分裂了，也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答应。半夜的婚姻，不免为他的前程上的缠累。近十年来，普通人的看法当然窜改了，但是半夜早已几经蹉跎，灭了锐气。一个男人，奇迹上不对劲，家里的各种小曲解与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这统统对于他们的孩子有不良的影响么？不，只是好！小小的忧愁与困难能够养成严厉的人生观。传庆信赖，如果他是半夜与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现在的丹朱，必然较为深沉，有思惟。同时，一个有爱情的家庭内里的孩子，非论糊口如何的不安宁，仍旧是富于自傲心与怜悯――
她在华南大学专攻科学，但是也匀出一部分的时候来读点文学史甚么的。她对于任何事物都感到遍及的兴趣，对于任何人也感到遍及的兴趣。她对于同窗们的一视同仁，传庆俄然想出了两个字的考语：滥交。她跟谁都搭讪，但是别人有了比友情更进一步的要求的时候，她又躲开了，来由是他们都在肄业期间，没有资格谈爱情。那算甚么？毕了业，她又能做甚么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感觉她的陋劣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杰出的家庭背景，他必然能够操纵这机遇，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好言丹朱。
言半夜翻开了点名簿：“李铭光，董德基，王丽芬，王宗维，王孝贻，聂传庆……”传庆承诺了一声，本身狐疑本身的声音有些非常，先把脸急红了。但是言半夜持续叫了下去：“秦德芬，张师贤……”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落拓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历过世道艰巨，但是生射中并不贫乏一些小小的欢愉的人。传庆想着，在他的血管中，或许会流着这小我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甚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内里带着点酸楚。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率性，无私一点，和言半夜诀别的最后一分钟，在感情的安排下，她或者会窜改了初志，向他说：“畴前我的统统，都是爹妈做的主。现在你……你替我做主罢。你说如何就如何。”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顾后――顾后！她果然顾到了将来么？她替她将来的后代假想过么？她害了她的孩子！传庆并不是不晓得他对于他母亲的怒斥是不公道的。她当时候到底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那么固执的品德看法，已经是可贵的了。任何人碰到难处理的题目，也只能够“行其心之所安”罢了。他能怪他的母亲么？
整天他伏在寝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着“白日梦”。常常刘妈走过来惊诧叫道：“那么辣的太阳晒在身上，觉也不感觉？越大越胡涂，干脆连冷热也不晓得了！还不快坐畴昔！”他懒得动，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额角抵在藤箱上，好久好久，额上尽是粼粼的凸凹的陈迹。
他对于丹朱的仇恨，正像他对言半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类心机状况下，当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结束的时候，他的测验成果，样样都糟，唯有文学史更加惨痛，距聚散格很远，他父亲把他痛骂了一顿，但是还是托了人去处黉舍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遇，春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传庆重新到黉舍里来的时候，精力上的变态，不但没有病愈，反而加深了，因为此中隔了一个暑假，他有无穷的闲暇，安闲地检验他的痛苦的本源。他和他父亲聂介臣平常打仗的机遇比之前更多了。他发明他有好些处所酷肖他父亲，不但是脸部表面与五官四肢，连行步的姿势与各种小行动都像。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本身内的聂介臣。他有体例能够遁藏他父亲，但是他本身是永久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的。
这句话更像锥子似地刺进传庆内心去，他干脆坐下身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半夜道：“你要哭，到内里哭去！我不能让你滋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传庆的哭，一发不成禁止，哭泣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他的耳朵又有点聋，竟听不见半夜厥后讲的话。半夜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大声道：“你这就给我出去！”传庆站起家，跌跌冲冲走了出去。
她死了，她完了，但是另有传庆呢？凭甚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起码是复苏的捐躯。传庆生在聂家，但是一点挑选的权力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形成了一个精力上的残废，即便给了他自在，他也跑不了。
半夜单身出国去了。他返来的时候，冯家早把碧落嫁给了聂介臣。半夜前后也有几段罗曼史。至于他如何娶了丹朱的母亲，一个北国女郎，近年来如何移家到香港，传庆却没有闻声说过。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