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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茉莉香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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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悄悄刮着。他父亲在烟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他后母道:“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烟泡。”

车子俄然愣住了。他展开眼一看,上来了一个同窗,言传授的女儿言丹朱。他皱了一皱眉毛。他顶恨在大众汽车上遇见熟人,因为车子霹雷霹雷开着,他实在没法闻声他们说话。他的耳朵有点聋,是给他父亲打的。

他终究因为仇恨刘妈的原因,只求脱身,承诺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笠衫内里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劈面躺在烟铺上。他上前呼了“爸爸,妈!”两人都似理非理地哼了一声。传庆内心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明天约莫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他父亲问道:“学费付了?”传庆在烟榻中间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付了。”他父亲道:“选了几样甚么?”传庆道:“英文汗青,十九世纪英文散文――”他父亲道:“你阿谁英文――算了罢!跷脚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他后母笑道:“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他父亲道:“我可没阿谁闲钱给他请家庭西席。还选了甚么?”传庆道:“中国文学史。”他父亲道:“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他后母道:“别的本领没有,就会偷懒!”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萧瑟。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沸水浇了上去,杀臭虫。

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他父亲道:”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传庆想道:”我的钱?我的钱?“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能够肆意地在支票簿上具名。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倾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取消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聂传庆,聂传庆,聂传庆”,漂亮地,雄纠纠地,“聂传庆,聂传庆。”但是他爸爸重重地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劈手将支票夺了过来搓成团,向他脸上抛去。为甚么?因为那震惊了他爸爸埋没着的惊骇。钱到了他手里,他会发疯似地胡花么?这畏葸的阴沉的痴人似的孩子。他爸爸并不是成心把他练习成如许的一小我。现在他爸爸见了他,只感到气愤与无可何如,暗里里又有点惊骇。他爸爸说过的:“打了他,倒是不哭,就那么瞪大了眼睛朝人看着。我就顶恨他朝人瞪着眼看――见了就有气!”传庆这时候,手里烧着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惑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总有一天……当时候,是他的天下了,但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特的胜利!烟签上的鸦片淋到烟灯里去。传庆吃了一惊,只怕被他们瞧见了,幸而老妈子出去报说许家二姑太太来了,一混就混了畴昔。他爸爸向他说道:“你趁早给我出去罢!贼头鬼脑的,一点丈夫气也没有,让人家笑你,你不难为情,我还难为情呢!”他后母道:“这孩子,甚么病也没有,就是骨瘦如柴,叫人家瞧着,还当我们待亏了他!整天也没有见他少吃少喝!”传庆垂着头出了房,劈面来了女客,他一闪闪在暗影里,四顾无人,方才走进他本身的寝室,翻了一翻从黉舍里带返来的几本书。他记起了言丹朱多次劝他勤奋的话,俄然鼓起,一鼓作气地筹算做点功课。满屋子雾腾腾的,是隔壁飘过来的鸦片烟香。他生在这氛围里,长在这氛围里,但是明天不晓得为甚么,闻了这气味就一阵阵的发晕,只想呕。还是楼底下客室里清净点。他夹了书向下跑,满心的烦躁。客室里有着淡淡的太阳与灰尘。霁红花瓶里插着鸡毛帚子。他在正中的红木方桌中间坐下,伏在大理石桌面上。桌面冰冷的,像大众汽车上的玻璃窗。窗外的杜鹃花,窗里的言丹朱……丹朱的父亲是言半夜。那名字,他小时候,还不大识字,就见到了。在一本陈旧的《早潮》杂志封里的空页上,他曾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着:“碧落女史清玩。言半夜赠。”他的母亲的名字是冯碧落。

您先倒上一杯茶――把稳烫!您尖着嘴悄悄吹着它。在茶烟环绕中,您能够瞥见香港的大众汽车顺着柏油出道缓缓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小我,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前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前面那一个坐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高低的男孩子。说他是二十岁,眉梢嘴角却又有点老态。同时他那窄窄的肩膀和颀长的脖子又仿佛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整的模样。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前面粉霞缎普通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唯有他的鼻子倒是过分地高了一点,与那纤柔的脸庞犯了冲。他嘴里衔着一张桃红色的车票,人仿佛是盹着了。

他就让两只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头垂着,颈骨仿佛折断了似的。蓝夹袍的领子直竖着,太阳光暖烘烘地从领圈里一向晒出来,晒到颈窝里,但是他有一种奇特的感受,仿佛天快黑了――已经黑了。他一小我守在窗子跟前,贰内心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出来的暗淡的忧愁……像梦内里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本身,一顷刻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青郁郁的眼与眉,那只是影子内里的影子。但是他必定地晓得那是他死去的母亲冯碧落。他四岁上就没有了母亲,但是他熟谙她,从她的照片上。她婚前的照片只要一张,她穿戴古式的摹本缎袄,有着小小的蝙蝠的暗花。现在,窗子前面的人像垂垂了了,他能够瞥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边等待一小我,一个动静。她明晓得动静是不会来的。她内心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晓得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本身。至于那知名的磨人的愁闷,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但是还是刀。在他母亲内心的一把刀,又在贰内心绞动了。

他顺手拖过一本教科书来,头枕在袖子上,看了几页。他仿佛又回到了畴前那不大识字的春秋,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认,也不晓得念的是甚么。忽见刘妈走了出去道:“少爷,让开点。”她取下肩上搭着的桌布,铺在桌上,桌脚上缚了带。传庆道:“如何?要打牌?”刘妈道:“三缺一,打了电话去请舅老爷去了。”说着,又见打杂的出去换上一只一百支光的电灯胆子。传庆只得清算了讲义,还是回到楼上来。

卖票的过来要钱,传庆把手伸到袍子里去掏皮夹子,丹朱道:“我是月季票。”又道:“你这学期选了甚么课?”传庆道:“跟畴前差未几,没有多大变动。”丹朱笑道:“我爸爸教的文学史,你还念吗?”传庆点点头。丹朱笑道:“你晓得么?我也选了这一课。”传庆惊奇道:“你筹算做你爸爸的门生?”丹朱扑嗤一笑道:“可不是!起先他不肯呢!他弄不惯有个女儿在那边随班听讲,他怕他会感觉窘。另有一层,他在家里跟我们打趣惯了的,上了堂,或许我倚仗着是本身家里人,还是的问长问短,跟他唠叨。他又板不起脸来!成果我向他赌神罚咒说:上他的课,我不管有甚么疑问的处所,绝对不开口。他这才承诺了。”传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言传授……人是好的!”丹朱笑道:“如何?他做先生,不好么?你不喜好上他的课?”传庆道:“你看看我的分数票据,就晓得他不喜好我。”丹朱道:“哪儿来的话?他对你特别严,因为你是上海来的,国文程度比香港的门生高。他常常夸你来着,说你就是有点懒。”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仿佛是黄了,暗了。

丹朱――他不懂她的用心。她并不缺少朋友。固然她才在华南大学读了半年书,已经在校花队里有了相称的职位。凭甚么她情愿和他靠近?他斜着眼向她一瞟。一件白绒线紧身背心把她的丰富的胸脯子和小小的腰塑成了石膏像。他重新别过甚去,把额角在玻璃窗上揉擦着。他不爱瞥见女孩子,特别是健全斑斓的女孩子,因为她们对于本身分外的感到不对劲。丹朱又说话了。他摆着盾毛勉强笑道:“对不起,没闻声。”她进步了声音又说了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细心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复,也就恬然不觉得怪。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刚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尽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去又缩上去了。她浅笑着道:“前天我奉告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健忘记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传庆道:“为甚么?”丹朱道:“为甚么?那是很较着的。我不该把这类事奉告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慎重地问道:“传庆,你没有曲解我的意义罢?我奉告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内心太难受了……像德荃,我回绝了他,就落空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很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题目,我们年纪太小了,底子谈不到。但是……但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当真!”隔了一会,她又问道:“传庆,你嫌烦么?”传庆摇点头。丹朱道:“我不知为甚么,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传庆道:“我也不懂为甚么。”丹朱道:“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作一个女孩子对待。”传庆酸酸地笑了一声道:“是吗?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如何单拣中了我呢?”丹朱道:“因为只要你能够守奥妙。”传庆倒抽了一口寒气道:“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奉告。”丹朱忙道:“你又曲解了我的意义!”两人半晌都没作声。丹朱叹了口气道:“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甚么你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甚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我晓得你们有个网球场。”传庆笑道:“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遇腾出来打网球。多数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边煮鸦片烟。”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或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丽的但是哀思的城。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地擦着窗户,他跳起家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屋子内里,黑沉沉的穿堂,只瞥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盘曲,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烟向他的寝室里奔去。不料那陈腐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闻声了,劈面拦住道:“少爷返来了!见过了老太太没有?”传庆道:“待会儿用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甚么?”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甚么负苦衷?鬼鬼祟祟地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传庆俄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推推搡搡,他越是挨挨蹭蹭。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同在黉舍里他憎厌言丹朱普通。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感觉冷的彻骨痛心。

他的寝室的角落里堆着一只大藤箱,内里满是褴褛的书。他记得有一叠《早潮》杂志在那儿。藤箱上面横缚着一根皮带,他太懒了,也不去脱掉它,就把箱子盖的一头撬了起来,把手伸出来,一阵乱掀乱翻。俄然,他想了起来,《早潮》杂志在他们搬场的时候早已散失了,一本也不剩。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凳上。就着矮茶几烧烟,他后母明天倒是特别的兴趣好,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传庆,你在黉舍里有女朋友没有?”他父亲道:“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他后母笑道:“传庆,我问你,内里有人说,有个姓言的蜜斯,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寻求你。有这话没有?”传庆红了脸,道:“言丹朱――

关于他母亲,他晓得得很少。他晓得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丢下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教唆着,他父亲对他也不会这么刻毒。他母亲没有爱过他父亲――她爱过别人么?亲朋圈中恍忽有这么一个传说。他后母嫁到聂家来,是亲上加亲,是以他后母也有所传闻。她当然不肯让人们健忘了这件事,当着传庆的面她也群情过他母亲。任何的话,到了她嘴里就不大好听。碧落的陪嫁的女佣刘妈就是为了不能忍耐她对于亡人的诽谤,常常气急废弛地向别的的仆人分辩着。因而传庆有机遇听到了一点他以为可靠的究竟。

传庆回过甚去处着窗外。那大众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由咦了一声道:“你哭了!”丹朱道:“我哭做甚么?我向来不哭的!”但是她终究凄哽地诘责道:“你……你老是使我感觉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力这么欢愉!实在,我欢愉,又不碍着你甚么!”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这是言传授新编的讲义么?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好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晓得他的名字。”丹朱道:“我喜好他的名字。我常常奉告他,他的名字比人标致。”传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言半夜……”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了一遍道:“言半夜……”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熟谙这几个字。丹朱道:“这名字获得不好么?”传庆笑道:“好!如何不好!晓得你有个好爸爸!甚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丹朱悄悄地啐了一声,站起家来道:“我该下去了。再见罢!”

传庆费了大劲,方始抬开端来。统统的幻像敏捷地毁灭了。刚才那一会儿,他仿佛是一个新式的拍照师,钻在黑布里为人拍照片,在拍照机的镜子里瞥见了他母亲。他从箱子盖底下抽出他的手,把嘴凑上去,怔怔地吮动手背上的红痕。

传庆掉过甚去不言语,把脸贴在玻璃上。他不能老是凑在她跟前,用全部精力听她说话。让人瞧见了,准得产生某种曲解。说闲话的人已经很多了,就是因为言丹朱老是找着他。在黉舍里,谁都不睬他。他本身感觉不得民气,更加的避着人,但是他躲不了丹朱。

言丹朱约莫是刚洗了头发,还没干,正中挑了一条门路,电烫的发梢不很鬈了,直直地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度小孩。滚圆的脸,晒成了赤金色。眉眼浓秀,个子不高,但是很饱满。她一上车就向他笑着点了个头,向这边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回家去么?”传庆凑到她跟前,方才听清楚了,答道:“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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