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小说
会员书架
爱你小说 >历史军事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23章 沉香屑第一炉香(4)

第23章 沉香屑第一炉香(4)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两人一同走着路,乔琪悄悄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该打!如何我竟不晓得香港有你这么小我?”薇龙道:“我住到姑妈这儿来以后,你没大来过。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没有不熟谙你的事理。你是在内里非常活动的,我晓得。”乔琪乔道:“差一点我就错过了这机遇。真的,你不能设想这事够多么巧!或许我们生在两个世纪里,或许我们生在同一个世纪里,但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够糟的了。如果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还许不要紧。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讨人厌的,你想如何?”薇龙笑道:“说说就不成话了。”

她迎着他走去,老远的就含笑伸脱手来,说道:“你是乔琪么?也没有人给我们先容一下。”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以后,仍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边浅笑着,上高低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戴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感觉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全部的本身全泼出来了;赶紧定了必然神,笑道,“你瞧着我不扎眼么?如何把我当眼中钉似的,尽管瞪着我!”乔琪乔道:“可不是眼中钉!”这颗钉恐怕没有但愿拔出来了。留着做个永久的记念罢。”薇龙笑道:“你真会谈笑话。这儿太阳晒得怪热的,到那边阴凉些的处所去逛逛吧。”

薇龙倒想不到她竟和本身深谈起来了,当下点点头。啃动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向来没有想到这一层,本来你们挑选的范围这么窄!”吉婕道:“就为了这个,吉妙也是一心的但愿能够分开香港。这儿殖民地的氛围太稠密了;换个处所,种族的边界该不会这么严罢?总不见得普天下就没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处所。”说着,眼圈儿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薇龙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伤起心来!”顿了一顿,又含笑同道:“厥后呢?”吉婕不懂,问道:“厥后?”薇龙道:“乔琪乔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说的是他们。厥后好笑的事多着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晓得乔琪那张嘴够多么坏,在外头造了多大的谎言……”一语未完,睨儿拍门出去,说底下在催请了。吉婕只得草草清算结束,和薇龙一同下楼,一起走,一起说着话。

薇龙笑道:“没有谁合唱,大师唱几支风行歌凑凑热烈。”吉婕把棉纸捻成一团,向镜子上一掷,说道:“热烈倒够热烈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小我一开口就像七八小我合唱似的。”薇龙噗嗤一笑,斜倚在门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给他们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脸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红。薇龙道:“明天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华南大学的门生,我原熟谙很多,他们逢时遇节停止茶舞会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总爱拉扯上我们姊妹,客岁我姊姊进了华南大学,天然更少不了我们一份儿了。”薇龙道:“来岁毕了业,筹算进华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义,我恨不得远走高飞,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进大学,在香港待得腻死了。”薇龙道:“那乔琪乔,也在华南大学读书么?”

两人在客堂里一露面,大师就一阵鼓掌,逼着薇龙唱歌。薇龙推让不得,唱了一支《缅甸之月》;唱完了,她留意偷看梁太太的神采,晓得梁太太对于卢兆麟还不是非常拿得稳,本身如果风头出得太足,引发过分的重视,只怕她要犯疑芥蒂,是以刚强不肯再唱了。这园会本来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点钟,也就散了。

乔琪道:“两小我一块儿坐着,非得说话不成么?”一面说,一面把手臂伸了过来,搭在薇龙背后的椅靠上。薇龙忙道:“我们还是谈说话的好。”乔琪道:“你必然要说话,我说葡萄牙话给你听。”当下低低的说了起来,薇龙侧着头,抱着膝盖,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说些甚么。多数你在骂我呢!”乔琪柔声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骂你么?”薇龙俄然红了脸,垂下头。乔琪道:“我要把它译成英文说给你听,只怕我没有这个胆量。”薇龙掩住耳朵道:“谁要听?”便立起家来向人丛中走去。

乔琪道:“渐渐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话。”又道:“你的英文说得真好。”薇龙道:“哪儿的话?一年前,我在黉舍课室以外向来不说英文的,比来才跟着姑妈的朋友们随口说两句;文法全不对。”乔琪道:“你没说惯,有些累,是不是?我们别说英文了。”薇龙道:“那么说甚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话,我的广东话也不可。”乔琪道,“甚么都别说。你跟那班无聊的人应酬了半天,也该歇一歇了。”薇龙笑道:“被你这一说,我倒真觉着有些吃力了。”便拣了一张长椅坐下,乔琪也跟着坐下了。隔了一会儿,薇龙噗嗤一笑道:“寂静三分钟,倒像致哀似的。”

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但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令人健忘了他的身材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很多。薇龙正因为卢兆麟的原因,悔恨着梁太太。乔琪乔是她所晓得的独一能够顺从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这么一想,不免又向乔琪乔添了几分好感。乔琪问知她是上海来的,便道:“你喜好上海还是喜好香港?”薇龙道:“风景天然香港好。香港驰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会泅水,约莫我会更喜好香港的。”

乔琪道:“你不晓得,我就爱看你姑妈发慌。她是可贵发慌的。一个女人,太平静过分了,四平八稳的,那就欠敬爱。”薇龙啐了一声,再三叮咛他不要去招姑妈的讨厌。乔琪悄悄地笑道:“你姑妈是可贵失利的,但是对于我,她失利了。明天她正在志对劲满的时候,恰好瞥见了我,到处提示她前次的失利,也难怪她活力。”薇龙道:“你再满嘴胡说,我也要活力了。”乔琪道:“你要我走开,我就走。你得承诺我明天我们一块儿去用饭。”

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公然今后寸步留意。乔琪乔并没有再度突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应酬,非论是甚么集会,总有他在坐。薇龙对于他便比初见面时冷酷了很多。她这一贯格外在内里应酬得繁忙;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倒是因为嫌她在家里碍眼。梁太太正与卢兆麟打得炽热,晓得薇龙和卢兆麟是有过一些特别的豪情的,猜度着薇龙内心不免存着些芥蒂,是以巴不得她临时离了面前,免得卢兆麟分了心。谁知功德多磨,梁太太的旧欢司徒协俄然回香港来了。那司徒协固然年纪不小了,脾气却比少年人还要毛躁,又爱多心。梁太太不肯为了一时的欢娱,获咎了多年的朋友,因把卢兆麟捺过一边,聚精会神的来对付司徒协。

梁太太和薇龙只顾筹措客人,本身却未曾吃到东西,这时便还是进膳。梁太太因为卢兆麟的事,有些心虚,对薇龙更加的靠近体贴。两人一时却想不出甚么话来讲,梁太太只说了一句:“明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今后你记取,还是问乔家借他们的大司务来帮一天忙。”薇龙承诺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尽管对着那牛舌头浅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仿佛又震惊了某种回想,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龙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不幸!男人给了她几分好色彩看,就欢乐得这个模样!”

梁太太一昂首瞅见了薇龙,俄然含笑问道:“你笑甚么?”薇龙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时笑来?”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橱上摆设着一张大银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根基金所得的奖牌,光可鉴人,薇龙一瞧银盾里反应的本身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赶紧正了一正神采。梁太太道:“赖甚么!到底小孩子家,一宴客,就乐得如许!”说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头。薇龙偶一粗心,嘴角又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因皱着眉向本身说道:“你这是如何了?你有活力的来由,如何一点儿不活力?古时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连怒都不敢了么?”但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悄悄一掠,又不知飞到甚么处所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以是实际上是四小我一桌,吃得并不孤单。晚餐后,薇龙回到寝室里来,睨儿正在那儿铺床,把一套月红色的寝衣折好了,摊在枕头上。一见薇龙,便笑道:“那乔琪乔,对你很重视呀!”薇龙嘲笑道:“真是怪了,这姓乔的也不知是甚么了不得的人,谁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说了两句话!”睨儿道:“这小我……固然不是了不得的人,但是不好惹。”薇龙耸了一耸肩膀:“谁惹他来着!”睨儿道:“你不惹他,他来惹你,不是一样的么?”薇龙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消你说,刚才周吉婕已经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迹陈述了一遍,想必你在门内里早听清楚了。”说着,便要关浴室的门。睨儿夹脚根了出去,说道:“女人你不晓得,他在内里固然混闹,还不打紧,顶糟的一点就是:他老子不喜好他。他娘嫁过来不久就失了宠,是以手头并没有攒下钱。他本人又不肯学好,乔诚爵士向来就不爱管他的事。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宽裕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面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获得他?他除了玩以外,甚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得苦吃呢!”薇龙沉默,向睨儿眼睁睁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虽傻,也傻不到阿谁境地。”

当时天气已经暗了,玉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薇龙转头见乔琪跟在前面,便道:“这会子我没有工夫跟你缠了,你可不要再去滋扰我姑妈。感谢你!”

薇龙道:“我不能够。你晓得我不能够!”乔琪道:“我要瞥见你,必获得这儿来么?你姑妈不准我上门呢!明天是因为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给轰出去了。”薇龙低头不语。正说着,刚巧梁太太和卢兆麟大家手里擎着一杯鸡尾酒,泼倾泻洒的,并肩走了过来,两人都带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瞥见薇龙,便道:“你去把吉婕找来,给我们操琴。趁大师没散,我们唱几支歌,热烈热烈。”薇龙承诺着,再看乔琪乔,早一溜烟不知去处了。薇龙四周寻不到周吉婕,问娘姨们,回说在楼上洗脸呢。薇龙上了楼,只见姑母的浴室里点着灯,周吉婕立在镜子前面,用小方块的棉纸蘸了净肤膏擦去了脸上的浮油。薇龙道:“他们请你下去操琴呢。”吉婕道:“又不晓得是谁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没有那么大的耐烦去伴奏。”

吉婕道:“他!他在乔家能够算是出类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进了华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客岁因为我姊姊吉妙的原因,他又入了华大,闹了很多话柄子。幸亏他老子在兄弟中顶不喜好他,不然早给他活生机死了。薇龙你不晓得,杂种的男孩子们,再好的也是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薇龙有一句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赶紧说道:“是呀!我本身也是杂种人,我就吃了这个苦。你看,我们的能够的工具满是些杂种的男孩子。中国人不可,因为我们受的本国式的教诲,跟纯粹的中国人搅不来。本国人也不可!这儿的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看法极深的?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们的社会也不承诺。

谁娶了个东方人,这一辈子的奇迹就完了。这个年初儿,谁是那么个罗曼谛克的傻子?”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试着设想他老了以后是甚么模样。他比周吉婕还要没赤色,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和石膏像普通。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暴露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