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 89 章
临走，远处矮丛窸窣叫他一顿。
霍临风跃下，渴极了，挑出牛皮郛子灌了几口，揩去颌边水滴，叮咛道：“瞧瞧还剩多少川资。”
容落云问：“若我夜宿朝暮楼，难不成你等一夜？”
霍临风言：“我人还未到西乾岭，他却知是上任的新官。”表白陆准身居西乾岭，且动静通达，而别人生地不熟，怎好草草表态？
霍临风说：“那我帮你把鱼倒入花缸便走。”
“算你三人好命。”陆准的湖蓝外袍溅了斑斑血迹，好似开了点点红梅，“我呢，喘口气，这工夫叫你们想想临终遗言。”
容落云想了想：“一口缸罢了，你帮我买来便是。”
霍临风答：“那也无妨，只是担忧宫主夜宿在外，若腿脚打筋无人揉捏。”
霍临风道：“也好。”低头卷下袖口，边卷边说，“那我投其所好，寻一口刻画闺阁之乐的，仙裙环佩，椒乳玉丘，想必宫主必然喜好。”卷好抬首，厅中灯火昏黄，容落云叫他挖苦得面红。
杜铮检察发明分文不剩，欲哭无泪。忽又转悲为喜，忙钻入车下，将藏好的官印和公文取出。要紧产业没丢，到西乾岭入府接兵，没川资也无妨啦！
他被救下那年，突厥人屠了全部村庄，只留些年青人掳归去奴役。性命说来最为贵重，但偶然候，实在比草芥还轻贱。
话音未落瓷实，陆准已挥出弯刀，一干骁卫有些慌了手脚。霍临风本打量陆准, 现在眯起明眸打量那队兵, 顿觉藐意盖顶。
阵者, 不过攻守之道, 良阵可破精骑，也可御千军。眼下这骁卫的阵，无关键, 稳难求，属绝对的劣等。霍临风轻视地想, 若朝中兵丁皆如此质素, 也难怪天子顾忌他塞北千军了。
陆准收刀，交叉别在腰后，登马车寻摸值钱的金银金饰。“呀，不愧是长安来的。”他抽出一面锦布，将好玩意儿尽数敛去，揣在怀中鼓鼓囊囊。
他问：“冷不冷？”对方点头否定，脚指却微微伸直。
城中桩桩尽落眼底，霍临风走马观琳琅噜苏，没声儿，见杜铮已一脸憨态。“少爷，嘿嘿。”杜铮笑得傻气，“原觉得是穷山恶水，未成想，这般繁华呢。”
跋涉千余里，距塞北更是遥不成及，热水浸泡，濯去这一起风尘。霍临风背靠桶沿，脸盖巾，竟舒坦得睡下了。
帐中一人惨叫，手臂已皮开肉绽，赌桌，骰盅被生生劈裂，两枚骰子上盖着一柄竹骨折扇。世人仓惶奔出，除却四方空空，偶有一阵清风。
霍临风叫人戳中间思，烦道：“话恁稠，干你的活儿。”
霍临风未置可否，从承担里拽出一件柔嫩里衣，浸了水，塞给杜铮：“给他们净净面。”
此招凶恶，陆准煞是喜好，一旋数遭剖了七八人。
——入城。
此为防盗章, 订阅不敷则36小时后规复。
霍临风见状一怔，憋不住笑起来。
杜铮蹲在死人间，补来的水没喝，全用来净面了。他偷偷望一眼，主子抿着唇奋力挖土，不痛快呢。“少爷，我晓得的。”他低声嘟囔，“这和屠城一样，小处，一条条性命，死得冤枉，大处，是为长远计，是时势所迫。”
可不是，连甍接栋，广厦细旃，路子一堆栈，二人干脆先落了脚。
木桶狭小，几条鱼蜗居又颠簸，已经蔫得游不动了。容落云环顾一遭，好没面子地说：“我没有缸。”
霍临风悄悄“嗯”一声，抽出决明剑，斩除一片杂草，挽袖亲身挖土。二十骁卫，他有救，朝廷疑他忌他，他断不会用这一队人马，然，到底是命，愿入土为安早度循环。
冷桑山间，风风景候无一不诱人，那西乾岭中，又添一份人间的油盐炊火。青石板是润的，瞧着冷，三两垂髫小儿立那儿玩耍，便和缓了。长河淌过，乌木船冽水波，岸边几家妇人浣衣谈笑，那摇橹的翁子听一耳朵跟着笑了。
翌日，他着一身素简常服，通靴，未佩剑，摇一把山川折扇上了街。长街喧喧，人形色各别，至街尾再择陋巷慢行，偶遇三两暗门赌坊，倒也别有滋味儿。
绿叶纷扬, 陆准掺杂此中添一道碧色，弯刀快得现出弧形光影。行阵已破，骁卫军濒溃，唰的一声，深豆青的官服齐腰堵截，白贴里浸成红贴里，这一骁卫叫陆准弯刀剖腹，连惊叫声儿都憋在嘴里。
待坑穴掘好，二十骁卫一一埋下，在坟丘上楔了根枝子。主仆二人寒舍马车持续赶路，只骑马奔赴。杜铮忽而猎奇：“少爷，那小财神帮你除了骁卫，可你以后为何不现身呢？”
他乃至坐不住了，两手撑地，身子向后仰，脑后玉冠都摇摇欲坠。忽地，霍临风的大手罩住他的腿肚，又狠又重地揉了一把。散了魂，失了魄，他手肘一软躺倒在地上。
霍临风遭不住想，唐祯的小小孩儿，应已渡了循环罢。恩仇难计，摆布他一身杀孽消不洁净，身后定入天国……
杜铮愣住：“这些骁卫？”
旋踵，骁卫二人颈上一冰，又一热，一条红线模糊现出，渗入几滴血来。陆准低眉羞笑，刀夹在腋下，腾手打了个响指，顿时，两骁卫的颈子鲜血喷薄，失了生息。
霍将军素衫私访西乾岭，回堆栈时背负天涯暮霭。盛光的眉眼、轻扬的马尾，暂褪武将凌厉，柔嫩些，好似游手好闲不归家的公子哥。
陆准手起刀落，对劲道：“嚯，死光了。”
陆准挖苦道：“老子又不瞎，看不出尔等的官衣官靴？”说罢迈出三步，距骁卫仅一臂间隔，“听着, 长安来的骁卫军又如何？便是天兵天将下了凡, 也得给我小财神上一份供奉。此路此树，我开我种，没有白走的事理。”
霍临风似等这句：“若睡前揉一揉，便不会打筋了。”
容落云痴愣愣望着屋梁，瞥见鹊巢底部的泥土疙瘩，人影一晃，他又瞥见霍临风。霍临风俯身覆盖着他，并将手给他。
林中趋静，杜铮挂着浑身水囊爬出来，屁滚尿流般，到车辕旁蜷住。“少、少……”他耷着眼，艰巨环顾，“少爷，你在那边哇……”
身无分文，却大胆开一间上房，雕花的轩窗，锦被团枕，镜台旁两只粗红的新蜡。霍临风解带脱衣，绕至屏风后：“白痴，打水给我沐浴。”
册页翻开，那张素馨小笺静躺着，霍临风拈起，微动唇，念了笺上小字。雨夜，赠小儿，他指腹粉饰住背面，松开，也只见一点晕开的血滴。
无妨将阴德奉了，愿那孩儿再世，安乐无虞。
此书记布局破阵之术，精绝妙绝，霍钊多年读此书，经常动容。别离前，霍钊将此书交给霍临风，悲戚地想，霍临风此生倘若无缘疆场，这一本《孽镜》便安慰一二罢。
霍临风远观半晌，悄悄分开，他揣摩，莫非这便是“江湖恶霸”的巢穴？既已入草泽，他便行三十六计之十三，谨复索之，切勿打草惊蛇。
他别开脸，脸颊贴住地板，冷得一颤。未搭那手，他侧身爬起，赤着腿脚连连退入厅堂。“揉好了，没你的事儿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就是他现在的德行。
密树讳饰，虚真假实，前路马蹄印迹叠成小沟。门却偌大，乌铁铜钉，一股子森严气，那上头，沉甸甸三字写就——不凡宫。
“杜仲。”容落云叫他。
霍临风发笑：“明日我要接兄长过来，要不要同去坊集逛逛？”
容落云说：“轻些。”充足了，停下罢，这些拟好的说词堆积喉间，沉吟难言。他很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迷恋这手掌予他的热痛，麻麻的，沿着经脉骨骼直往心头上窜。
骁卫面面相觑，胜算几无，情急之下终究想起来……
霍临风牵缰，远远瞥见西乾岭的城门，砖瓦古朴。他交战数载，此番权当修身养性，先探一探，这“江湖”的渺渺真容。
手掌从脚踝朝上移，厚茧粗粝，解痒但微痛，摩挲至腿肚停下揉捏。五指伸开收拢增加力道，他把容落云的腿弄红了，弄热了，弄得那脚不知不觉踩住他膝头，仿佛他奉迎臣服。
霍临风见状，狠捏鸟肚再放手，那灰雀促促惊叫，横冲直撞扑出如盖树冠。将将出口的“霍将军”打断在喉，恰逢陆准殆尽耐烦，弯刀又起。
笑骂声入耳，遥遥一窥，帐中赌局正酣，叫号子的将士在喊“开大开小”。
最后一人吓跌，仰着面：“拯救，霍——”
天气浸墨，容落云安坐檐下蒲团，并着腿，如同书院受教的弟子。霍临风半蹲在外头，相互相对，姿式如包扎那次一样。
霍临风循着望去，远远的，杜铮藏匿背面，骇得颤栗不断。这白痴！他暗骂，却做好飞身拯救的筹办。未料，那小财神乐陶陶地说：“大人莫慌，我累啦！目前放你一马，来日走顿时任，有缘再见！”说罢扬长而去。
骁卫头子喝道：“此乃长安来的官兵步队，我等乃朝廷骁卫军, 岂容你猖獗！”分分开的十九人速速剥削，排成一阵，筹办再战。
碧色山川，落帘小马车，肌肤潮湿紧拥浅眠……容落云忆起昨日风景，心头烘热，却欲冷眼飞针：“我独居在此还是无人，没有辨别。”
用过饭，更了衣，霍临风披袍卧于小榻，夜沉沉，风习习，手中书卷扬了边角。他悄悄抚平，待心肝宝贝般，低头看面儿上，书名“孽镜”遒劲，著书人“唐祯”却内敛。
霍临风终至城南，虎帐在此，挂着旗，旗布蒙一层黑垢腻子。虎帐内，草木蛮生无人除，兵器架歪着，彼苍白日不见一兵一卒练习。
霍临风仍静观，快速，旁枝落下一只雀，灰羽豆子眼，衔着条青虫。可把他忙的，垂眸观兵匪之风吹草动，扭脸瞧灰雀之细细吃虫，如此几次间，骁卫只余三人。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
容落云故作矜持，讳饰这身皮郛下微微严峻的心，接着袍角被大手捏住，轻翻开，将他的脚腕托起。
他“嗯”一声，没抬眼。
霍临风脱下那白绫鞋，褪去布袜，将两层柔嫩裤腿卷起。掌中赤足瘦窄，惟足趾圆润，小腿纤韧苗条，而踝骨与膝盖则粉得较着。
二十名骁卫仍处这方六合，却也别了这片六合。
他怒极，乃至被激起杀心，只道江湖恶霸难除，试问凭这班酒囊饭袋，何事能成？！他忿忿然拜别，临走，刷啦摇开折扇，运气挥腕狠狠飞出。
十七年了，那滴血由红变黑，涂了“小儿”后的名字。
那如风的霍将军行远了，朝着东，脑中策画今后如何整治部下。不知不觉远去七八里，留步瞻前，模糊瞥见冷桑山下筑着一面灰石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