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先生入城，和尚出城（下）
城外雪原，百里雪国尽消，暴露风雪下兀自冬眠的青草绿意，如是精通画技的国手，一笔而成百里春意；但鄙人一刻，炽热光亮大盛，如秋风过境，百里春意染焦枯灰败，野火燎原，枯黄顿作青黑齑粉，暴露班驳的空中。
长剑出鞘一半，一尺有两寸，有雷音连缀不断，响彻六合，赤峰城中亦是万剑铮铮仰天长啸；有剑气凝而不散，成十六剑珠，一分剑刃立一颗剑珠，每颗剑珠，就是无数道剑气。
千柄剑，如是剑海剑狱，遮天蔽日，染着青阳流光，森然凛冽。
只一佛，赤峰城中有善无恶！
充满虚空的大佛，双手合实，盘膝而坐，面庞固然虚无缥缈，如潺潺水雾般变幻不定，但却有一种悲悯天下的慈悲之意，恍忽间，赤峰城中，善者如沐流光清风，恶者释屠刀心中生善，悲苦者平和安乐不妒不嫉，喜乐者慷慨解囊度己度人。
两袖青蛇胆，一寸墨客意。大先生从下英贤山，跋万仞山，涉万重水，一步一刚正，一步一足迹，是行万里路，亦是养气与养剑，养墨客浩然正气，养剑鞘万丈剑气，一寸墨客意，一步行路难，一缕剑气寒。
一番话毕，大先生昂首，挥袖，身后平空刮风雷，卷起层层霜雪灰尘成剑，一缕霜雪灰尘成一剑，百里雪原千缕霜雪沙尘，大先存亡后，顿起千柄三尺青锋剑。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动听！
佛陀虚影下纤细若蝼蚁的大先生，看着悲天悯人的佛陀，轻笑道：“佛者，度世人痛苦，心生善，弃恶，原也是不错；可惜，如果大家信佛，大家恪守费事囿笼，信赖本日苦来世报，信赖因果循环，不图奋进，不思进取，这天下也就毁了，永久止步不前，何来的百年风雨千年气象万年以来的出色壮阔。”
大先生轻笑道：“向南的路，也不平！”
大先生伸手握剑，而后剑出鞘一寸，一寸青锋出，一寸剑气成珠，一寸雷声响彻云霄，赤峰城中，统统佩剑带剑的江湖人，腰畔手中的长剑皆铮铮轻鸣，欲出鞘，却不得，一刹时，铮铮剑气雷音贯全城。
大先生对拦路的老衲人说着，对天空上方的佛陀说着，似在讲六合间的大事理，亦似是无聊好笑的自言自语。
大先生有千剑如狱如海，而老衲人一掌遮天，摧狱覆海。
“阿弥陀佛……”
“再说说道家，道家讲究个清净有为，但说到底，道家求的不过就是大清闲大安闲，所说的有为而无所不为，到头来还是落在个‘为’字上，向上行，向上走，观星象变幻，日月沉浮，六合翻覆，求一线天道之机。虽说没甚么济世救人天下为公的胸怀，但一辈子活在本身的天下里，倒也无毛病这尘凡众生。”
巨掌落下，虚空震颤陷落，仿似不堪挤压的雪枝俏木，收回清脆的碎裂声，虚空中道道裂纹乍现即隐，暴露乌黑的虚无；继而，风雷阵阵起长空，倒是风剑雪剑尘剑，剑剑折断，狱毁海消。
雪原上，大先生收剑，轻舒了口气，丈尺长的气劲从口中吐出，如龙似蛇。昂首负手，向北行去。
城门口，老衲人轻宣了声佛号，合实的双掌再度分开，一掌平平落下。而跟着老衲人的行动，虚空中的佛陀虚影也做出不异的行动，伸手落掌，遮天蔽日。
温润流光如梦，虚空中的佛陀虚影消逝，赤峰城门口，老衲人伸直的右手腕上，一道血痕乍现，却很快被重生的皮肉抹去。老衲人微微含笑，收起手臂，双掌合实，轻宣了声佛号，悄悄淡淡，无风亦无雨，向南走去。
俄然，沧桑班驳的大地收回痛苦不堪的哀嚎，恍忽间，百里大地一寸寸皲裂开来，仿似一张任人撕扯揉捏的宣纸，横着竖着斜着，几次地撕扯揉捏，裂隙横生；继而，雪原外的赤峰城，肉眼可见般地拔高升起，好像书中拔山起岳的神话故事，不过数息，就已高出高山数尺。当然，这不是因为赤峰城被生生拔起，而是因为百里雪原鄙人沉。
一柄柄剑甫一打仗到琉璃金光，就像暖阳下的冰雪普通，溶解开来；但大先存亡后，是剑海，一柄剑溶解，火线另有十柄百柄千柄，无穷无尽，垂垂地，跟着铺天盖地斩落的长剑，六合间的禅音唱和之声变得衰弱起来，佛陀身上的琉璃金光也垂垂淡薄虚幻起来，若隐若现。
狱海溶解之际，巨掌微顿，清净琉璃焰生，一瞬灼尽暗中邪秽，光亮盛放，如青阳吊挂中天，光亮所到，冰雪溶解，清寒藏匿，如是冬去而春来，万物复苏；城中诸人，大家盘膝而坐，耳中有佛声，心中有佛陀，朗读佛经，恶念尽消。而跟着城中诸人的诵经祷告声，城外雪原上空的巨手更加炽热光亮。
赤峰城下，从北向南的老衲人借一城弓足生佛，一佛拦路，一城拦路！
老衲人反手一掌，清净琉璃，净化诸世，是谓大日如来。
剑海未至，赤峰城上空禅音唱和之声响彻六合，佛陀虚影身上的琉璃金光更胜，一层层光晕分散开来，仿似溪流丝绸普通，黏稠而炽烈。
一颗颗剑珠碎裂，一缕缕剑气顶风凝为万丈匹练如虹，一阵阵剑鸣聚成万阙雷音，万丈匹练剑气横空，纵横万里，只一斩，佛陀手断，佛陀首断。
大日如来有大日如来掌，有琉璃清净焰，可扫灭诸天邪祟，净化诸世肮脏。
大先生再度伸手，将头顶的儒冠扶正，拂去身上感染的几缕尘灰，一扶一拂间，周遭被大日清净琉璃焰灼烧地虚无扭曲的空间收回清脆的响动，大珠小珠落玉盘，气机交代碰撞之下，大先生脚下的大地再度崩碎翻覆，但却无吼怒澎湃的六合雷声响彻云霄，反倒有似细雨轻风、朗读圣贤文章的动听浊音连绵不断。
一南一北的两人相遇，擦肩而过，老衲人道：“向北的路，不好走！”
百里陆沉的雪原中心，大先生脚下大地不竭收回沉闷的嗟叹哀嚎，一道道裂隙如似坎阱般绽裂开去，但随即又被新的裂隙撞散弥合，瓜代来去，暴露深不见底的通途深渊。
一手百里陆沉，六合竞折腰。
这世上没有神，但所谓的拔山起岳，也不是甚么神话故事，六合有伟力，一念而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江湖有风骚，一指截江，一拳碎山，一剑千里取人头，现在，有北方来的老衲人，抬望眼，一手百里陆沉。
看似动听朗朗的声音，甫一呈现，六合间迂阔宏远的诵经念佛声便刹时被打乱，垂垂变得喧闹无章。
今行路半，过赤峰城，有半佛阻路，亦是剑出半鞘，半鞘剑气，半剑斩佛。
说完，大先生昂首看着赤峰城向北百里的一座枯山上，那边，有一人抬手握拳，好似一拳向下。
“我辈读圣贤书，讲一个昂扬长进，当然，读来读去，有人信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有人想着学成文技艺，货与帝王家，朝为农家郎，暮登个天子堂，求衣食斑斓，求繁华繁华，太功利，也是不好；幸亏，圣贤书中倒也是讲了很多大事理，很多好故事，此中也不乏佛祖割肉喂鹰的慈悲豪举；打天下用武，治天下用文，这百千年来，秦亡汉兴，汉衰唐盛，一代代波澜壮阔，一代比一代富强进步，虽不敢全言是读书人的功劳，但实也不成扼杀，读书人讲长进，也讲一个思天真，一代代墨客里倒是出了很多济世救人、经纬天下的能臣将相，说其功劳，倒也不比讲慈悲因果的佛门差。”
“雷音万阙佛，书声无涯海，宏源大师即有佛欲阻我，亦请大师接我半剑。”
但雪原中心的大先生却挺直如竹，似剑，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时令，江湖人有江湖的时令，宁折不弯的大时令。
“大师一掌生三十六金刚十八罗汉四大菩萨，李某该当以礼相还。”大先生轻喝一声，剑海鸣颤，剑剑飞奔斩金佛。
“说到底，佛家有佛家的慈悲善恶，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善恶慈悲，道家有道家的慈悲善恶，一言以蔽之：道分歧，不相为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