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33夜 宛如昨日的一夜(2)
他想，她大抵不会来了，正要分开，有人从背后拍他肩膀。在这萧瑟暗中的孤岛上，差点觉得是八百年前的女鬼来了，转头却见到小枝的脸。虽在暗影底下，但他千真万确认得她，哪怕只是通过嗅觉。
还阳。她痛苦地呛出几口海水，用流满鲜血的胳膊抱住他。他想，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但这不首要。因为他的气味，已经紧紧地渗入进她的鼻孔、肺叶和心脏，盖上了属于游坦之的印章。
现在还是影象吗？他看着脚底下的海水，仿佛前头有一道透明的墙，横亘于少年与现在的本身之间。它禁止着你突破某种看似坚不成摧的东西，有人叫作时候，有人叫作运气。
“那么这个玩意儿有甚么用呢？就是为了心机安抚？”“或许，对你这类意志强大的人来讲，的确只是一种无用的小玩具。但对耐久保存在往昔暗影中的人们，对于病情严峻的烦闷症患者而言，却几近是能够用来拯救的医治手腕。”
不，最后她心底里是喜好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高傲，就像对游坦之的所作所为。她高傲到不敢承认，萧峰永久属于阿朱——而阿紫属于游坦之，也能够反过来讲。
但是，面前这片黑漆漆的大海，仿佛一口庞大的蒸锅，冰冷而沸腾，蚀骨销魂，任何人或生物都没法幸免。
我不再和他争辩，重新戴上那套设备。好像昨日，这回面前呈现的是条隧道，环形内壁中不竭闪现影象画面——从五六岁的小阁楼，到小黉舍园里的无花果树，再到中学图书馆里的借书卡。我感受进入了剪辑室，人生就如许被剪成一段段胶片，在以神之名的导演掌控下，重新构造成一部电影，是希区柯克或大卫·芬奇式的。
有报酬我摘下设备，“好像昨日”到此为止。左叶压住我颤抖的左手，问我回想到了甚么。
4
我挑选十六岁，报考美术学院专业测验那天。实在的影象里，那天是在家里度过的——我逃窜了。因为我半路削发，没受过专业练习，固然从小喜好画画，测验前还冒死练习了半年，每天对着石膏像画素描，但毕竟不能跟人家学了十几年的比。我为而悔怨了很多年。
他转转头来，暗中的海底，整齐暗礁的裂缝，闪过一抹幽灵般的暗光，他看到了她。
玄色水浪与红色泡沫相间的海面上，仿佛有一条中华白海豚忽隐忽现，背鳍上缠绕着湿透了的乌发。海风夹着苦咸的浪珠，非常实在地打到脸上，他难以辩白这是影象还是甚么。
他抱住了她，摆动双腿，浮出海面。呼……吸……呼……吸……分开死神之海，劈开杀人的波浪流亡，回到绝壁下的乱石滩。
少女，十八岁的少女，海底的玄色少女，她的四肢满是流血的创口，海的色彩变成司汤达的小说。
不，等一等，双腿又被缠住了，这回不是女人长发般的海藻，而是海藻般的女人长发。
乃至，窜改畴昔？比如，当你回想到死去的亲人，而你非常悔怨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统统人都激烈但愿在“好像昨日”中说出口，这对于内心是极大的安慰。左叶他们这些天的事情就是实现这个，让体系进级到不但能实在体验，还能随心所欲。
一个礼拜后，左叶给我打电话，说是“好像昨日”完成了一次进级，增加了很多服从，但愿我能再来体验。
左叶摘下“好像昨日”的设备，看电脑上的时候是二〇一五年。浑身高低被汗水湿透，还带着海盐般的苦咸味，打摆子般的颤抖。他逃出空无一人的尝试室，没想到全部白日已经畴昔，夜幕囊括着海风劈面而来，才明白前报酬何用“白驹过隙”来描述时候过得缓慢。
马桶里满是本身的呕吐物，全部鼻孔被酸臭填满。他翻开统统窗户，裸着上半身，了望那片海。
要命，我差点对他喊“游坦之”。他淡淡地说：“你该归去歇息了。”我颓废地点头，不想再反复十八岁的影象。最后一个暑期，在东海的孤岛上，产生了一桩大事——有个女生在黑夜大海里泅水，不幸溺水身亡，她叫小枝。
他来了。玄色夏夜，脚下踩着坚固的石子，鼻子里充满海风的咸味。他抚摩本身的脸，痘疤已规复为芳华富强的粉刺，月光下迸发的几粒新的小家伙，已被挤爆出几毫升脓水和鲜血。但愿这座岛上没有镜子。他的左耳里插着耳机，连着沙岸裤口袋里的Walkman，正在放那年风行的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有人生起篝火，他的右耳听到《大海》和《倩女幽魂》。这都是影象。他不想靠近那些同窗，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他们大多一事无成。
“蔡骏啊，彻夜仿佛永久都不会畴昔的模样。”她对我说。“大抵你在潜认识里但愿暑假再久一点吧。”——现在的我都忘了当时本身竟然看过弗洛伊德。小枝笑着一口气吹在我的脸上，就当我觉得要天上掉馅饼了，她却起家拜别，短裙上沾着沙粒，肩上另有个小包，眨眼在夜空下不见。当我想要起家去追，身材却还逗留在原处——我本来只是个影象的灵魂。
对啊，他仍然记得，十八岁，黑夜的海岛，他眼睁睁看着小枝下海泅水，本身却因为胆怯，不敢跟在前面下水。小枝再也没有返来。第二天，她的尸身在海滩上被发明，已被锋利的暗礁割得支离破裂，惨白，泡得浮肿，只剩下一张脸还是完整的，望着天。
他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堕入白莲花般的浓云，海面上升起一团氤氲的烟雾，底下仿佛埋没着东海龙王狰狞的宫殿。他会泅水。五岁开端就学会了，小学时乃至进过少年体校的泅水队，厥后因为身材不敷强健而被刷掉。但这不影响他每年夏天去泅水池，偶尔还会下水野泳，潜水好几分钟不成题目。
3
少女仰天躺着，牙关舒展，面如绢纸，尚被锁闭在濒死隧道中，回想十八年来的人生，不晓得有没有游坦之的一席之地。
“游坦之，打牌吗？”有个男生在背后猖獗地叫唤，他点头，等阿谁王八蛋走远，轻声说了个“滚”。
“阿紫……”严峻到完整说不出话，都忘了把耳机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这个外号，就找了《天龙八部》来看，发明游坦之一辈子挚爱阿紫——阿朱的mm，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右耳净是澎湃的波浪声，左耳充盈恰克与飞鸟的歌声，两个男人声情并茂地唱着他听不懂的言语。
俄然，身边坐下一个女生，长发被海风吹乱，有几根撩到我的脸颊。小枝。我想起了她的名字。她嚼着口香糖，对着天空吹泡泡，问我如何不去篝火边玩。“那你呢？”我反问。小枝的眼角眉梢有本性，平常就惹人谛视。她在单亲家庭长大，爱做些特别的行动，常对男生们呼来唤去，早恋也不是一次两次，都是跟校外的社会青年。
有人从背后叫他：“游坦之，打牌吗？”他没反应。我想说话，却没声音——差点忘了这是影象。不是穿越。我看着他分开，消逝在波浪与绝壁之间。这座海岛充满玄色乱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庙，平时鲜有游人登岛。
雨夜，翻开冰箱喝了几罐啤酒，不知不觉在卫生间睡了一宿。当脑袋枕在马桶圈上，他梦到了小枝、十八岁、海岛……凌晨醒来，浑身湿透，仿佛从海里泅水上来，并有股堵塞的感受。
雨持续下。半小时后，左叶回到尝试室。歇息日，可贵没有一小我加班。他单独戴上“好像昨日”，主动法度节制。面前呈现玄色隧道，畴昔三十多年的人生，拍照展似的顺次贴在墙上。这是他亲手设想的，按照人类濒死体验的描述。灭亡前夕会呈现近似隧道的场景，人一辈子的影象重新回放——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生下来就是垂垂忘记的过程，直到灭亡的那天赋气规复影象。
摘下设备，我分开尝试室，左叶跟在前面诘问：“你窜改了影象？”我摇点头，“这就像悔怨药吗？”
好像昨日。去你妈的昨日！他跳下了大海，十八岁的身材像条光滑的鱼，劈开暗中冰冷而炽热的咸水。他能感到底下充满礁石，一不留意就会撞上去，偶然脚下深不成测，回转着致命的旋涡，偶然脚下的暗礁好像利刃，当你裸身游过其上，瞬息间会给你开膛破肚。
小枝靠近他，海风吹起发丝，胶葛少年的耳朵与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
5
他想离那些人更远些，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转过几块庞大的岩石，单独沿着海岸线浪荡，转眼把全天下甩到身后。来到那座玄色绝壁下，头顶就是古庙，传说是宋朝留下的，有个被强盗掳获的名妓捐躯跳下，骸骨无存，或许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我不喜好用“随心所欲”来描述。左叶机器性地笑笑说：“我晓得你的担忧，‘好像昨日’只是帮助你唤醒影象的东西，而不是让你穿越的时候机器。这是一种假造实际的体验，就像你戴着其他可穿戴设备进入异度空间，将来都将是家常便饭，没甚么奥秘的。统统这统统的行动与影象，都只产生在你的大脑，底子没法窜改实际。”
凌晨，还在之前的家里，床边是石膏像《马赛曲兵士》，桌上有各种画画东西。这是影象。但我清算行装，踏出大门，坐上公交车去美术学院。而这不是影象——我发觉本身不再是个灵魂，俄然具有了活生生的肉身，还是阿谁肥胖的中门生。我不但能听到看到闻到和呼吸到天下，还能大声唱歌，奉告邻座的女人将来应当穿成甚么样，没有人低头玩手机，街上还是自行车雄师，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来到美术学院，拿出准考据查验入场，这是我在十六岁没敢做过的事。我和很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个画架。固然我来自二十一世纪，仍然胆怯得笔触颤栗。刚画几笔，我就在想，万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来几年，就要每天对着人体模特儿画画？我也不成能再是现在的我了吧？而我是多么喜好现在的本身啊。想到这里，我羞怯地退出考场，像个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车跑回家里，最好甚么都没产生过，影象如常。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岁的影象涌上耳边——岛上有规定，早晨严禁下海泅水，因为有很多暗礁和旋涡，客岁夏天淹死过好几小我。
这不是吗？他感受本身的双脚裂开了口儿，差点还被女人长发般的海藻缠住。但他还是往前游去，将头探出水面，借助微小的夜光，寻觅小枝的身影。
今后今后，在他的眼睛里头，小枝就成了阿紫。固然，小枝总把别的男生写的小纸条、送的小礼品揭示给同窗们看，趁便对他们大肆热诚一番，她却从没透露过“游坦之”的奥妙。她说过一句话“：你很特别，游坦之，将来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而他始终记在内心头，十八岁今后的很多年间，将之作为人生的目标，从未变动。海岛之夜，古庙与绝壁底下，阔别统统人的角落深处，暗夜的波浪淹没两小我的脚踝。他问她：“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初吻。在二〇一五年看起来承平淡了，当年倒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国。左耳深处，恰克与飞鸟不竭反复着“say yes”……小枝的嘴唇从游坦之的脸上挪开，悄悄说了一句——“等我返来，或者，你来追我。”说罢，她当着他的面，脱下衣服，换上泳衣。暗中的岩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大抵的表面，并能听到本身牙齿间的兵刃相接。他瞥见一个光溜溜的身材，美人鱼般没入海水。月光出来了。
踌躇三天，我承诺了他。我驱车来到尝试室，左叶颇显蕉萃。他说持续熬夜好多天，就寝不超越四个钟头。按照统统体验者的反应，大家痴迷于清楚的影象，产生一种欲望——可否在“好像昨日”的影象中，带实在际的认识，主动窜改本身的行动，或影响到当时的其别人？
左叶住在公司四周——一栋海景别墅，巨大的露台可了望海天。典范的单身汉与技术宅，屋里堆满各种杂物、吃剩下的泡面碗。创业胜利今后，常有人给他先容各种同性，微信上有人主动投怀送抱。偶尔，他会带女人来这里过夜，但从没超越第二夜。
左叶挑选了十八岁，中学期间最后一个暑期，海岛观光的一夜。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好像昨日”。以往他都是在无数个电脑屏幕前面，同时透过单面透明的玻璃，察看每个别验者的神采和状况。他无数次设想过进入此中，设想那种实在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影象。而他的每一次影象，最后都会逗留在十八岁那年的海岛。
泡在海水里的脚踝，仿佛正在被灼烧熔化，伴随焦煳的味道。他摘下耳机，脱了外套，只剩一条短裤，却再不敢往前走一步。这就是影象，不成变动的时候轴上的串珠，每一粒都闪闪发光，哪怕临时被锁入抽屉，它们也仍在黑暗中闪动，不时蹦出来刺瞎你的双眼。
这是他和她所经历过的最冗长的那一夜。
她穿戴短裙，背个小包，靠近他耳边说：“游坦之，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十八岁，海岛上的那一夜，真的好冗长。对了，影象里另有你，游……左叶！”
实在，“好像昨日”就是让你经历一次濒死体验，这是绝对不能奉告体验者的奥妙。
小枝伸脱手指算了算，七个。但阿紫只喜好萧峰一个。
“不能这么了解。”“但我不会再尝试了，这只是一种幻觉，你窜改不了甚么。”我驱车分开，后视镜里留下左叶的人影。他站在阴惨惨的乌云底下，连同尝试室的修建也显得格外苦楚，接着下了一场瓢泼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