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见门生苦心猜圣意 入云台造膝沐惊风

“皇上对元辅的豪情至笃至深，乃至哀恸过分。太岳先生获此殊恩，令臣恋慕不已。”

“张阁老，凡事都要多多揣摩。”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玩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刘瑾。”

张四维已自慌乱中平静下来。皇上的这个问话是他早已推测的，此时安闲禀道：

张四维从速奏道：“皇上有何训示，臣恭听在此。”

张四维一下子被顶到墙上，想耍滑头已不成能。想了想，决定趁此机遇摸索皇上有无诛除冯保的意义，遂把心一横，冒险言道：

张四维细心听来，感觉皇上的话中藏有玄机：固然大要上他保持了对冯保的一贯礼敬，但并不想给冯保册封。只是李太后发了话，他不敢硬顶着不办，故在此提出来筹议。张四维一时也感到不好办，只得对付道：

“叨教皇上，这小我是谁？”张四维昂首问道。

说话间，几个挑着食盒儿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张四维瞧着担子上的明黄锦缎，在光辉的阳光下闪着温和的光芒，便问：

“朕只是说句打趣话，瞧你张阁老这副窘样儿，倒当了真！”

“请讲。”

“依卑职看，梁梦龙在这件事上不会禁止。皇上得子举国欢庆的丧事，他犯不着冲犯皇上。”

“历朝册封者，不过乎两种：一种是建功立业的大臣；一种是皇亲。冯保以一个寺人出身，既无伟功建立，又非在国难时有救驾之功。如果给他册封，必将会引发士林非议。”

“拿掉冯保！”李植脱口而出。看到张四维盯着他的目光有几分惊愣，又接着解释，“皇上目下最顾忌的，还是他的生母李太后。畴昔十年，李太后通过张居正与冯保这两小我来帮手小皇上，名为教诲，实则节制。现在张居正已死，若再去掉冯保，李太后即是被人剜了一双眼睛，她就是另故意节制皇上，也无能为力了。”

“谁？”

“李植，晓得老夫为何召你来吗？”

“报效则可，拍马屁则不可。”

“太岳先生活着时，对这类封赏，是一概不允。来由是赏爵太滥，坏了朝廷纲常。”

李植答：“张居正在朝十年，不管是吏治还是财务都过于苛严，多少势豪大户都将他恨之入骨。”

“皇上必定会如许想：咱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贵为九五至尊，为甚么咱在圣母心中的职位，反倒不如一个张居正？”

“老爷，李植御史大人到了。”

李植点点头半晌不吭声，见张四维瞅着屋顶入迷，复又鼓起勇气，谨慎言道：“座主大人，卑职并不是要捕风捉影谈张居正的隐私，而是想提示您，能够从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机。”

李植眨了眨两只小眼睛，问：“传闻冯公公下午跑到座主的值房里大闹一通。”

从内阁到云台的这段路上，张四维走得极快。太子刚出世，加上明儿又是中秋节，宫里头到处都弥漫着节日氛围。太和殿背面连接东西长街的横行甬道上，几树桂花金灿灿开得正旺，轻风吹来馥香阵阵沁民气脾。张四维穿过这里时，见几个寺人自东向西仓促走来。他眯眼儿瞧去，但见走在头里的是大内糕点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儿。这胡有儿间或奉皇上之命，给内阁辅臣送去点心咀嚼，故张四维认得他。胡有儿身后，跟了四五个挂着乌木牌的小火者，都挑着盖了明黄锦缎的食盒儿。胡有儿大老远瞥见张四维，忙赶了几步跑过来深深作了一揖，满脸堆笑言道：

“刘瑾，”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不是武宗天子爷部下的司礼监掌印吗？此人极坏。”

这时，只见朱翊钧已敛了笑容，言道：“平常，元辅张先生频频警告朕，太仓银只可用于国度，不能成为皇室的私房钱。你如许做，是否有章可循？”

“月饼呀，”胡有儿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孙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拢嘴，叮咛咱糕点房多做上好的月饼，各个宫院都要奉上几盒儿。我们这就是今后宫各处送月饼的。相爷，你放心，外廷的官员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员，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两盒；余下统统京官，每人一盒。就为赶制这批月饼，咱糕点房的二三十号人，忙得几宿没睡觉。”

“大人还记得万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调戏宫女的事情吗？”李植舔了舔嘴唇问道，“按理说，皇上的宫闱秘事，外臣既不能探听，更不无能与！张居正不但干与，并且还替皇上草拟《罪己诏》，刊载在邸报上。对于一个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听凭大臣摆布，岂不是奇耻大辱？”

“有一个。”

“皇上欲改弦更张号令天下，必欲通过内阁节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门来实现。内阁首辅如果不深谙皇上心术，行政调剂南辕北辙，则灾害必起肘腋之间。遍查历代故实，皇上开掉一个首辅，如同脱掉脚上一双臭袜子，是太轻易的事。张居恰是大明建国以来唯独一个例外，这是因为皇上登极才十岁龆年。以是，张居正能将他玩弄于股掌当中。现在，皇上已长大成人，颠末十年历练，早已深沉练达洞察幽微。老座主代替张居正，成为万历王朝的第二任首辅，也是万历皇上亲身在朝后的第一任首辅。数月之间，沧桑已变，大人若想稳踞宰辅之位，就必须完整与张居正分裂。”

“哼，在庙堂之上，帝禁当中，老百姓又值多少？”李植鄙夷地啐了一口，“整天围着皇上转的，全都是公卿巨贵，有哪个老百姓能见到皇上？”

“皇上所言极是。此人生册封位，死不足辜。”

“卑职传闻，皇上颇好银钱，也曾多次打主张从太仓划拨银子，但都遭到张居正抵抗。眼下恭妃娘娘将近分娩生养，内廷恰是用钱的时候，大人何不唆使户部，主动拨一笔银子到内廷供用库？”

“大人，卑职并不是瞎猜忌。实在，宫廷表里，早有一些群情不胫而走，说李太后与张居正之间的干系含混，已超出了君臣边界……”

“啊！”张四维含混糊地揉揉眼睛，刚起家筹办到客堂相见，想了想忽又窜改主张，对张顺说，“你将他领到书房来。”

转眼间，张顺领了一个身穿五品白鹇官服的中年官员出去。只见他瘦得一根葱似的，淡眉鼠眼，高颧骨尖下巴——这副长相，倒像是都城大店里那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大话的朝奉。他便是在都察院供职的监察御史李植。

张四维皱了皱眉，斥道：“甚么乱七八糟的话，嘴里放洁净一点。”

“今后今后，不准你再提这件事。”

李植又是一笑，冒了个响炮：“依卑职看，关头不是在皇上，而是在您这位新任的首辅大人。”

“说甚么？”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张居正议事，老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申的模样，他感到特别高兴，便蓦地间感觉长了很多九五至尊的严肃，因而端起架子清咳一声，说道：

“冯保。”

张四维断喝一声，李植吓得一缩舌头把底下的话吞了归去。实在，关于李太后与张居正的传闻他也听到一些，但他底子就不信赖。张居正固然喜好女色，但绝没有胆量去打李太后的主张。李太后钦慕张居恰是真，偶然也不免有一些私交，但她更没有勇气超出皇家品德藩篱。退一万步讲，即使李太后行动有失检点，也必然是天下第一等奥妙，有谁胆敢将它捅出来？皇家秘事讳莫如深，不要说胡猜乱讲，就是故意探听者，也必将招来杀身之祸。张四维愤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便把脸沉下来，厉声斥道：

“不是忙，是心境有些烦乱。”朱翊钧将搁在镶金红木脚踏上的靴子跐了一下，缓缓言道，“自从张先生，唔，不是你这位张先生，朕说的是元辅张居正。自他归天以后，朕一时不敢见外臣，不管见了谁，都会叫朕想起元辅，忍不住悲伤落泪。”

“又是啥好吃的？”

基于以上阐发，张四维决计投石问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弹劾潘晟只是他作出了一个小小的摸索，此事胜利以后，他自发得摸准了皇上的心机，暗自欢畅之余，又开端揣摩更大的行动。简朴地说，他是想操纵皇上即将得子如许一件大丧事作为契机，通过实施晋封、大赦、蠲免田赋三件大事来顺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晋封可奉迎皇室，自不待言，给天下征税农户蠲免当年三分之一田赋，也是老百姓喝彩雀跃的善举。再说大赦——这是张四维最想做成又最没有掌控的事。因为张居正推行“治乱须用重典”的政策，几年来，各地大牢关押的人犯大为增加，每年秋决，天下被判斩决的罪犯由几百人升至数千人，张居正犹嫌刑法败坏。更有甚者，十年来，被张居正的“考成法”免除或被拘谳判刑流徙的官员也稀有百名之多，若能规复这部分人的官职，则即是从底子上否定了张居正的吏治行动。皇上愿不肯意如许做，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张四维心底清楚，唯其如此，他才有能够在短期内获得人数浩繁的中基层官员的支撑，从而稳固本身的职位。晋封是为了媚谄“君心”；蠲免田赋为的是获得“民气”；大赦则是为了博取“官心”。若三样实现，万历王朝必定在他张四维的帮部下翻开极新的一页。但是，令他利诱不解的是，他将如何实施这三件事的密折呈进大内后，皇上既不召见他，也不将折子发还内阁拟票，正自焦灼，冯保恰在这时候登上门来发兵问罪……

“他？”张四维失口叫了起来。

很快，紫禁城中这股子闹热的氛围惊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经沉入梦境的人们纷繁披衣起床走上街头。他们引颈了望紫禁城上空的夺目霞彩，眼看螭唇龙吻上挂着的瑶光紫雾，耳听爆豆子般的鞭炮声和错落有致的钟声，莫不感到诧异。就在他们交头接耳群情纷繁的时候，听得驰马奔出大内前去各处皇亲宅邸报信的寺人们漏出的口风，才晓得当今圣上新添了龙子，小老百姓们因而驰驱相告：“太子出世了！”“下一代的天子爷降世了！”一时候，偌大一座北都城狂欢起来，街上楼帘尽卷灯火高悬，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蚁聚；花炮轰轰筋弦吃紧，瑞气腾腾钟磬吉利。六月间，都城人们经历了张居正去世的大哀思，仅仅两个月，他们又迎来了太子出世的大欢乐。从一个极度走到另一个极度，人们逼真地感遭到了承平光阴里的多事之秋。

八月十一日凌晨，启祥宫里传出一声宏亮的婴儿的哭泣。恭妃娘娘王迎儿胎气策动顺利产下一子，这便是厥后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钧于万历六年春月间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时候，与他结缡的正宫娘娘王皇后始终没有有身，而宫女王迎儿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这真是成心栽花花不发，偶然插柳柳成荫。在恭妃分娩之前，宫内宫外实在繁忙了一阵子，宫内的寺人宫女在李太后的亲身催促下，做好了一应接生筹办。从产婆奶娘到摇篮尿片，事无大小，或人或物，一样样都购置好当。龙虎山羽士还专门开坛请下九九八十一张“龙种出世诸神躲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驰驱送达都城，现在都贴在启祥宫表里窗门路口。

张四维感觉李植这番话无甚新意，说道：“《罪己诏》一事是有些过分，但这并不能指责张居正。李太后当时在大怒之下，故意要废黜当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张居正劝说李太后撤销了这个动机。”

“这就是关键地点。”李植两道稀少的眉毛一阵颤抖，身子朝前一俯，觑着张四维，奥秘兮兮地说，“传闻皇上当时跪在奉先殿门口，苦苦要求李太后不要废黜他，李太后硬是板下脸来不松口。为何张居正一劝说，李太后就能转意转意？这里头的奇妙，叫皇上不得不沉思啊！”

“这点贱技术，也值得相爷夸。只要相爷爱吃，迟早我给您老多送点。”

正在张四维单独呆在书房里如坐针毡之时，忽见管家张顺排闼出去，禀道：

太子于丑时三刻出世，一向守在启祥宫门外一宿未曾合眼的冯保，竖着耳朵听清了婴儿的哭泣并问明这小家伙的胯下长了一只小鸡鸡时，顿时满心欢乐，立即亲往乾清宫向皇上报喜。皇上与皇后也未曾合眼，与寺人们凑在一起玩马吊牌等待动静。一闻这喜信，都笑得合不拢嘴，又一起赶往慈庆慈宁两宫向两位皇太后报喜。此时的紫禁城内，早已是一片沸腾，东西两条长街上，到处灯火透明。数十座大殿宫院的门口都挂起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各处值殿寺人彩女都穿上崭新的号衣四周道贺。起首是启祥宫门口，接着是全部大内到处都燃起了鞭炮。后花圃中的角楼和午门前的五凤楼上都同时奏响了婉转激越的大钟……

“怎的合用于老夫？”张四维不解地问。

张四维眉毛一蹙，回道：“瞧你兴抖抖的模样，说话高一句低一句不着边沿。甚么‘利剑出鞘’？”

“既如此说，冯保册封之事也该搁置起来。”朱翊钧仿佛了结了一桩大苦衷，舒了舒腰，漫不经心肠说，“张阁老归去后，就按你方才所言，给朕写一个条陈。”

“座主大人，唐朝宗将‘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两句金言做了护身符。这两句话，现在恰好用在你的身上。”

黄际是张四维的书办。张四维郁了一肚子的闷气，终究找到一小我一吐为快，因而将下午在值房里产生的事备细说了。李植一听，缩脖儿一笑，说道：

少顷，听得孙理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万岁爷”，旋即听得软底靴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张四维顺势看去，恰好朱翊钧穿戴崭新的衮龙袍，在周佑的引领下跨进了门槛。张四维赶紧跪了下去，大声禀道：

这答复多少有点令朱翊钧感到不测，他问：“朕心下哀思，这算甚么殊恩？”

朱翊钧说着脸上便暴露戚容，凭直觉，张四维感觉皇上的哀痛并不是发自内心。他当下就思疑皇上如许做是不是摸索他的态度，略一思考，他答道：

李植一进门，立忙把官袍下摆一撩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口中大声禀道：“弟子李植叩见座主大人。”

“臣张四维觐见皇上。”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坐立不安的模样，更加忍俊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谑道：

“皇上毕竟年青，现在满朝文武都是张居正的亲信，势大难欺啊！想清理他，谈何轻易！”

“为安在我？”张四维一愣。

胡有儿方才见面喊“相爷”，意在表示亲热。现在孙理改称老先生，倒是普通称呼。百人百口，张四维顿觉内廷一凼浑水不成随便趟得，遂收了心机正襟端坐。

“唔，张阁老如此一说，极有事理，”张四维几句话解开了朱翊钧多年的心结，只见他脸上笑容光辉，接着又道，“这些时，为皇宗子出世，张阁老劳累甚多。前些时收到内阁公本，你等辅臣述奏皇宗子出世，朝廷应当做的晋封、大赦、蠲免租赋等三件大事，朕看大抵尚可。只是几处细节，朕另有疑问。”

“朕晓得你张阁老的心机，是想起复这些犯法官员，借此收揽民气。这设法不错，但眼下还不是机会，这一条临时搁置。”

“你如何会如许想？”张四维问。

“张相爷，可贵在这儿见到你。您白叟家拜了相，我们这些主子，早就该向您道贺了。”

“首辅虽为人臣之极，但毕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万乘之尊，如此锥心揪肺痛悼一个仆人，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里，记在内心。赶上明君圣主，实乃臣子之福。是以，臣决计誓死报效皇上。”

张四维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快意，一边捻着一边答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关头在于皇上。”

李植半尴不尬地一笑，又道：“卑职暗里猜度，皇上嫉恨张居正，毫不会因为张居正一死了之。迟早有一天，他会对张居正停止清理。”

“这个倒是。”

张四维窝了一肚子火，从内阁回到家来，更过衣后，管家张顺请他用晚膳，可他胃口全无，只让张顺叮咛厨下调了一碗蜜渍兰花膏给他服用，本身闷坐在书房里，还在想着下午冯保大闹内阁的事。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以后，晓得男女私交。他不肯意让任何一个男人代替他的父亲隆庆天子在李太后心中占有的职位。一旦这个男人呈现，他必然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

“你瞎猜忌甚么？”

皇上一言中的，张四维骇得背上盗汗涔涔，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闭嘴！”

算算日子，皇上此次召见与冯保那次大闹内阁，也不过五六天时候。早在三天前，张四维唆使户部给内廷供用库划拨的二十万两银子就已办好。张四维以为皇上此次终究承诺见他，其功绩应归功于李植划银的主张。

李植诡谲地一笑，回道：“咱故乡传播一句粗话，叫‘狗赶出去了，屁还在屋里头’。现在朝廷上，固然走了张居正这只狗，但满衙门都还留着他的屁。”

张四维一听，不免心下悄悄叫苦，想不到绕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绕进了套子。皇上要他当恶人整治冯保。如此一来，他不但与冯保完整撕破脸，捎带着还把李太后获咎了。但事既至此，想当缩头乌龟已不成能。张四维本想趁机给皇上多多进言，却见皇上已是起家离座返驾回宫，临走时留下一句话饶有深意：

“不当在那里？”

朱翊钧笑道：“你主动让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这不是拍马屁又是甚么？”

“皇上准旨召见下臣，臣不堪感激。”

“大人当五年次辅，一向装聋作哑，现在，是您惊雷劈空利剑出鞘之时。”

“题目是太岳先生已经不在了呀。如果他在，这类事底子用不着朕来操心。内阁现在是你张阁老掌制，你是何态度？”

“臣感觉，给冯保加册封位不当。”

“皇上心机？”张四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迷惑着问，“你能揣摩出甚么呢？”

“大人此言差矣，”话一出口，李植便觉不恭，他朝张四维歉意地一笑，又绕弯子说道，“都城一到夏季，滴水成冰雪厚三尺，但是一到夏天，骄阳之下，你上哪儿看得见一片雪花？天然季节与政坛规律，有异曲同工之妙。”

“依卑职猜想，眼下皇上内心头最嫉恨的还不是冯保，而是张居正。”

“就说冯保为何不能册封的来由。这个条陈必然要写好，朕要给太后看的。”

“唔？”

李植一双小眼睛转得缓慢，俄然又龇牙一笑，说道：“卑职倒有一个主张，大人无妨尝尝。”

“言之有理。不谷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还威福于皇上。”张四维镇静地扬起手中的碧玉快意。俄然，他仿佛又想起了甚么，扬起的手又有力地垂下来，懊丧地说，“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向不肯伶仃召见我。”

张四维凝神想了想，说道：“现在顿时弹劾冯保，各种前提尚不成熟。传闻，皇上现在还很怕他。”

李植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奉事惟谨的模样。他是万历二年的进士，那一年会试的主考官是吕调阳，副主考是张四维。吕调阳万历六年病逝，这一年的进士便都奉张四维为座主。现在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十之八九都是张居正生前亲身铨选。张四维固然当了首辅，这些当道大臣倒是没有一个肯听他调遣。倒是他的弟子中，有很多人堆积在他的麾下，这李植便是此中之一。李植属于那种一按浑身都有动静儿的人，一肚子鬼点子多似天上繁星。是以，他就格外获得张四维的喜爱，逢有难以定夺的事，张四维便会将他找来筹议。此时，待张顺退出把书房门掩上，张四维便一改座主的庄严，迫不及待地说：

胡有儿说着，又打了一拱，方告别而去。张四维一边走着，一边内心头忖道：“皇上果然是风雅起来了。他登极十年，此前过了九其中秋节，外廷臣工没有一次获得过他犒赏的月饼。施赠点心虽是芥末小事，亦可从中看到皇上表情的窜改。”不觉已走到云台门口。这儿的值殿寺人名叫孙理，见他来了，便趋上一步见礼驱逐，说道：

“那是因为皇上还没有掌控把他扳倒。卑职以为，现在最要紧的，是让皇上晓得利用威权。要让皇上真正地明白，冯保是他的主子，而毫不是他的主子。”

朱翊钧说：“晋封之事，两宫太后、皇后之父王伟，加封皆为允当。大赦一事，你们辅臣提出要赦的是两部分人，一是今冬斩决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谳科罪的官员。冬决犯人赦放一批，料无人反对，但若恩赦犯法官员，恐怕会招来很多非议。”

张四维这时想起张鲸偷偷流露给他的一些关于皇上的信息，便觉李植阐发有几分事理，喟然叹道：

张四维一听，感觉这个主张不错。想了想，又道：“户部尚书梁梦龙与冯保干系非同普通，到太仓拨银，起首得过他这一关。”

“这……”张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朱翊钧说着已在御榻上落座。张四维回到本来的椅子上坐下。固然他已是文臣至尊的职位，但因是第一次伶仃面圣，仍不免有些严峻，讷讷言道：

“如何，张阁老感到奇特？”朱翊钧诘问了一句，又道，“冯保是朕的大伴，隆庆六年，又与内阁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辅臣同受先帝顾命。四小我，现在只要他一小我健在。皇宗子出世，论功行赏，合该有他一份儿。普通的犒赏，对冯保已无甚意义，晋册封位，又牵涉朝廷纲本，朕一时委决不下。”

“是……”张四维拭了拭脑门子上排泄的细碎的汗珠，言道，“臣晓得，皇上这些时很忙。”

“平身吧。”

“另有一件事，”朱翊钧顿一顿才说，“现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两宫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可否办理？”

“太岳先生为国度理财，任劳任怨不避短长，可谓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两本账分开，看似有理，实则差矣。《诗经》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天下九州万里都是皇上的，何况太仓里的几两银子？皇上厉行节俭尽除侈糜，为社稷百姓计，始终撙节财用不肯乱花银两，这是圣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这并不即是说，太仓里的银两皇上不能调用于内廷。”

张四维点点头，决定明日亲身到户部走一趟。

自万历五年入阁担负辅臣以来，张四维一向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一来是惧于张居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严峻政风，二来更惮于李太后与皇上对张居正的言听计从。入阁之前，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但是，他那几刷子比起张居正的铁腕来，倒是小巫见大巫。加上皇上准他入阁的旨意是“随元辅入阁办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随班，张四维审时度势，便将本身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统统惟张居正马首是瞻。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整窜改，宦海中不管是清流还是循吏，两样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除了在张居正面前唯唯诺诺，对冯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凑趣。他晓得获咎了这位老公公就是获咎了李太后。但自担负首辅今后，他的心态垂垂有了一些窜改。就像禁止潘晟入阁这件事，他从本身好处着想，决不想潘晟入阁对他构成威胁。是以，他明显晓得潘晟走通了冯保的门路，却仍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率构造本身的门人停止弹劾。他这是听信张鲸的话走了一步险棋。他想着如果皇上采纳，再去冯保府上请罪，乃至不吝把张鲸抛出来以讨冯保的欢心。谁知皇上竟如此利落地同意了他的拟票，如许一来便给他形成以下印象：皇上对冯保已存有芥蒂，而张鲸已超出冯保获得皇上的宠任。如果说畴昔，措置冯保与张鲸的干系，他是脚踏两只船。通过这件事，他决计弃冯亲张。他乃至暗自揣测：皇上会不会是通过张鲸来摸索他的心机。张鲸不止一次对他提及，皇上一向想亲身柄政，只是李太后对峙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张居正与冯保的两重挟持下持续当那种诚惶诚恐的“影子天子”。现在，张居正既死，皇上要想当事必躬亲的社稷之君，还得搬掉冯保这块绊脚石。皇上要这么做，起首必须获得外廷特别是内阁大臣的支撑。如果真是如许，他这个新任首辅便是关头。但耐久以来，在外人眼中，他张四维与张居正的干系是如影随形。他要想获得皇上的信赖，就必须有所表示，也就是说，要让皇上看到他与张居正的分歧之处。

“张阁老不必拘束，”朱翊钧一开口先自笑了起来，“朕一向未曾伶仃见你，你焦急了是不是？”

李植一番弘论，在张四维听来虽有不敬之词，但细心一想却也在理，因而悠悠问道：

“这些事理不消你多讲，”张四维既想听李植的观点，又怕他高谈阔论，遂言道：“不谷且问你，如果皇上真的故意清理张居正，他会如何做？”

李植挪正了座儿，再不敢吊儿郎当打野岔，而是敛了笑容一本端庄言道：

“但是，天下老百姓还是欢迎他的鼎新。”

“如何一个分裂法？”

张四维一听，故意辩白又没有勇气，只得支吾道：“我们做臣子的，只是尽本身的见地建言，统统还听皇上旨意。”

张四维不显山不显水表了一个忠心，朱翊钧听了心下舒坦，便开了一个打趣道：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玩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你听谁说的？”

张四维没出处地遭此一讪，心下顿时慌乱，干笑道：“皇上，臣还没学会拍马屁呢。”

“老先生且进殿稍坐半晌，万岁爷顿时就来了。”

“黄际。”

“有啥值得道贺的。”张四维高兴笑道，“一见到你胡有儿，咱就想起你制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两盒来，咱带归去分给家人咀嚼，个个都说好吃。”

却说皇太子出世三日以后，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张四维早上刚到内阁，就有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前来传旨，说皇上要在云台伶仃召见，要他马上解缆前去。张四维顿觉喜从天降，忙命书办给周佑封了十两银子。张四维脱手如此豪阔，让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叮嘱了一句：“张先生，万岁爷正在兴头儿上，你有话固然说。”说完就走了。张四维揣摩这句话的含义，笑了笑，也不敢担搁，径直往云台而去。

张四维亲热言道：“起来，张顺，给李植看座。”

“你是说……”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议，”朱翊钧眉梢一扬，暴露不屑的神情，言道，“你要说清楚，前朝寺人中，有无册封的人。”

“皇上的这类心态，不谷也有所体味。”张四维脑筋里动机一转，又道，“但是张居正已经归天，皇上的万千嫉恨，岂不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