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颜氏
他对茶没甚么讲究,也就能分出个好喝、不好喝。罗国器比他懂,细细品了两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请看,这碗茶水,汤色腐败,饮入口中,轻灵鲜爽,有冰雪的凛冽之气。……,颜先生,如果鄙人没猜错的话,当是用的雪水?”
罗国器道:“臣有一桩功德,要禀告主公。”
邓舍再转目去看,公然不错。见那少年虽戴儒巾,难掩清秀;身着阔服,更显纤腰。可不恰是一个女儿身。
颜家的前院占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当六月,正值花开。满树的槐花,洁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积绿树叶间,地上落的也有,满院暗香环绕。很多的蜂蝶绕树飞舞,不时传出几声蝉鸣。
他道:“颜子苗裔,我需得登门拜访。”随即又点头否定,道,“不当,不当。冒然登门,仿佛有些莽撞。……,嗯,这么着,罗公,咱从海东来时,我记得专门带了很多的书画古籍。你去挑些出来,先替我送给他,……,送给复圣先人。然后,我再登门拜访。”
说白了,忽必烈为甚么祭奠孔庙,历朝历代为甚么对孔子、颜渊加封不竭?为甚么孔子的先人能得以封为衍圣公,世代秉承?并没有别的启事,纯粹对文明传承的尊敬。衍圣公,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了一个文明的标记。
“为何?”
“恰是年前,鄙人从梅花上收来的春雪,埋在地下,才野蛮不久。未几,只得了半瓮。燕王台端光临,没甚么可接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请燕王不要嫌弃。”
罗国器笑道:“却也难送。”
“颜之美曾任伪元益都学正,其后代兄弟有相从而来的。厥后,颜之美调任庐州府传授,因为门路迢远,只带了两子随行。其弟颜之希,随他一起来的益都,却没随他一起走,反而落户本地。臣方才从刘家出来,便在刘家,见到了这位颜之希。”
邓舍与罗国器对视一眼,罗国器笑道:“敢是尊侄?公然人才超脱。”颜之希苦笑道:“却叫燕王看了笑话。”本来这少年却并非男儿,而是女子。不是“尊侄”,乃为侄女。是颜之希兄长颜之美的女儿,现住他家。
那少女倒也听话,却不肯万福,学着男人模样,撩起前襟,膜拜在地,道:“颜家淑容,见过燕王殿下,罗参政。”
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颜渊第一。
颜淑容却不怕生,略整衣冠,便站在那边,抬起腿来,拍去刚才施礼时沾在衣服上的灰尘。她从后花圃来,衣上沾有落花,初时没觉,此时瞥见,一并摘去,不肯丢在地上,取出鲛帕,细细包裹了住。
元人称呼,“富户或有职位人家的未结婚女子,称为蜜斯。”
有功德者,厥后统计了一下,便在王宗哲到来益都后的短短数日内,益都文人的诗词产量直线上升,最高者,一天就有七八十篇诗文问世。可谓颤动一时。
“孔门三千,最贤颜渊。”邓舍看的书刚好恰是《论语》,他翻到《雍也篇》,念孔子赞美颜渊的话,“‘贤哉回也。’罗公说的但是颜回么?”颜渊,唐时,尊之为兖公;宋时,加封为兖国公;元时,文宗年间,又尊之为兖国复圣公。
实在不止颜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含一部分的官员,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惊骇。自古山东四战之地。以山东的地形而论,一面对海,比如个扇形,底窄而面宽,三面皆有受敌的能够。固然西有泰山却无重岗复岭之险,东有大海而无深险奥固之都,且周遭不大,贫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击破,全境即有能够不保。
“益都、海东,本为一家。益都遭倭,海东来救,理所该当。老先生太客气了。”邓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润,余味悠长,赞道,“当真好茶。”
“颜之美,字宗德,历天成县教谕,益都路学正,庐州府传授,山阳县主薄,文林郎,东明县尹,主奉祀事。”
就颜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儿打过来了,山东重归元土,天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过来了,山东就真的能今后承平无事了么?
“颜子本鲁国曲阜人,厥先人分南北两宗。北宗颜氏,世居曲阜,至元年间,遵循地辨别为十二户。主奉祀事者,乃大宗户,又称翰博府。当今大宗户的族长名叫颜之美,系颜子五十六代孙。”
颜家的前掉队有侧门相通,侧门是个玉轮门,斜对正堂。临入堂前,邓舍瞥见后院里似有个花圃,繁花斑斓,有三两个少年在那边玩耍。他也没在乎。一行人入得堂内,别离落座。自有小厮奉上茶水。
邓舍微微一笑,道:“扫地王日理万机、政务沉重,一时没空来老先生这里,还是能够了解的。”他大要上神情自如,心中暗自惊奇。颜之希还真是交浅言深,他猜不透其话中意义。俄然来这么一句,隐有对益都的怨望,近乎牢骚,非常高耸。
兵荒马乱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没人嫌朋友多。何况佟生养有着海东的背景,乃为燕王的义弟。刘家对他非常热忱,宾至如归,刘家的公子与他谈的鼓起,差一点八拜为交。倒不是佟生养不肯意,罗国器委宛回绝了。
舞文弄墨、掉了两句书袋。颜之希对邓舍的观感就大不一样,心想:“听闻他本为草泽,不料如此高雅!”有了一个不错的初度印象。殷勤让客,请邓舍入正堂叙话。邓舍拱手,请他先行。
邓舍回过神来,端起清茶,忍不住又往堂外看了眼,院中槐花,残暴如雪。
“颜之希?颜子苗裔?”
罗国器打圆场,道:“鄙人听刘家公子说,老先生的书法冠绝齐鲁,愿以见。”想看看颜之希的墨宝。
她举止天然,落落风雅,把鲛帕重放入袖中,这才脆生生地答道:“梨花开罢脆梨香。刚才我在花圃梨树下,与貂蝉、西施喝酒流觞,投壶赋诗。谁知莫家哥哥好生调皮,拿石子丢我。待去打他,又跑的远了,以是来央叔叔做主。”
“只等主私有空,他说随时恭候。”
“不然。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即便蜗居,也为名室。何必过谦呢?”
“好啊,哈哈,好啊。”邓舍放下《论语》,起家转了两圈,连道了两个“好”字。
“恰是。不知主公又可知颜子以后,现在那边?”
颜之希的家中,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闻听邓舍来到,颜之希亲迎出门。他约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面貌清雅,鼻梁很高,额头上几道浅细的皱纹,颔下三缕长须,跟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荡。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他两人的名声,南北儒林中那个不知?特别刘基,起初视红巾为寇,恨不食其肉,寝其皮,便在客岁,还不遗余力地帮手石抹宜孙,试图为蒙元安定江南。现在,却不也应了朱元璋的召,与宋濂一道去了金陵?
颜家驰名誉,但并不敷裕。
识时务者为豪杰也。
“是。”
颜之希解释道:“貂蝉、西施,乃鄙人这侄女给她的两个婢女所取的名字。莫家小子,即莫天朗之子,名叫莫子有。莫家系益都王谢,家兄任伪元益都学正的时候,莫子有曾拜家兄为师,与鄙侄女早就熟悉的。”
故此,他终究下了决计,以言挑之,欲试邓舍之志。邓舍避而不答。
1,颜之美。
“不知主公可知兖国复圣公?”
“噢?对,对。”
放下眼下说,如果王士诚主动进取倒也罢了,他偏不然,坐拥数路之地,不思进取,坐观田丰在前开疆拓土,他在后边悠哉乐哉,毫无大志壮志,不客气的说,守户之犬耳。有目光见地的人,怎能不为此心忧?
邓舍与罗国器面面相觑。貂蝉、西施?莫家哥哥?
“交浅言深,是为忠也。老先生请说。”
颜之希道:“前人云:白如新,倾盖仍旧。鄙人与燕王固然初度见面,但燕王的风采,实令鄙民气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三人叙话多时。
“臣已代主公向颜之希表达了想要登门拜访、与之一见的欲望。”
颜之希无可何如,道:“此女生时,很有异像,满室芳香。是以最得家中白叟宠嬖,娇生惯养,自小恶劣不堪。好好女儿家,偏学打扮男装。燕王殿下毋要见怪。”
貂蝉、西施乃古之四大美女,给侍女起如许的名字实在风趣。
“颜子苗裔。”邓舍又反复了一遍,“好,好!”忍不住又接连道了两声好。
世人分宾主挨次,往正堂行去。
颜之希道:“家兄在外,是以把家眷交给了鄙人,代为照看。”他叮咛那少女,道,“座上高朋,这一名是海东燕王,这一名是海东罗参政。阿容,休得玩皮,快来拜见。”
罗国器这边挺顺利,王宗哲与杨行健那边也按部就班。
要说那颜之美,由益都学正转庐州府传授,不算有权势,且还是任官蒙元。并且听罗国器话里意义,他的弟弟颜之希更是个白身。看似没甚么职位,但是,奈不住他们的身份。颜子苗裔,谁不晓得颜渊?复圣先人,听了就让人寂然起敬。何况颜之美是主奉北宗颜氏祭奠的,又与别的十一户大不不异,高出了一截。士子们中间很驰名誉。
罗国器笑道:“巾帼不让须眉,正该如此。”他笑问颜淑容,“有何事需得你叔叔为你做主?”
邓舍目送她分开,直到她的身影渐消逝不见,犹自再三顾视。
颜之希的兄长任官蒙元,他身在益都,两兄弟分处敌国。且益都红巾,多粗鄙无文,他能在此种环境下,安然无恙地糊口多年,就申明他不是个陈腐、不识时务的人。海东邓舍,不到一年的时候,安定辽东、掩有海东,年未弱冠,名声鹊起。知兵善战,能施仁政,有仁厚的佳誉。欲则明主?这不就是现成的一名明主么?
邓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老先生隐居其间,固然桃花源也。”
她模样美丽,又学男人礼节,举止言行,别有风味。邓舍看在眼中,不由心中一动。他不托大,起家回了一礼,道:“颜蜜斯复圣苗裔,我不过一介武夫,何敢受此大礼?忸捏忸捏。”
“说来。”
但见这少年进了堂内,一双眼往邓捐躯上转了转,虽见生人,不觉得意,径直跑到颜之希的边儿上,拽着他的衣服,笑道:“叔叔,你须得为我做主。”
邓舍笑出声来。
“陋巷蜗居,岂敢桃源之誉?”
颜之希谦善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堂外俄然传来阵清脆的笑容,便如铃铛也似,动听动听。邓舍等人闻言转,见是个姣美少年,年约十六七,头戴儒巾,身着阔服。
方今天下纷争,豪杰四起。究竟鹿死谁手,孰能晓得?除了那些铁了心虔诚元室的,凡是有些才学的人,当此之时,谁不张望?欲择明主。
“岂敢,岂敢。”
是以,杨行健很受他们的欢迎。加上王宗哲连中三元、状元郎的身份,环球罕见,百年难遇。连中三元,平常只在书中闻,本日真人在面前。多可贵。即便王宗哲没甚么大的才学,能与他一见,好浮名的文人们免不了感觉本身也身价倍增,起码多了个谈资,便利今后吹嘘。
“小毛平章聪明不假,惜其幼年。扫地王宽仁爱士,鄙人居此陋巷,已稀有年。扫地王来前,鄙人便在此居住了。客岁至今,扫地王两度张榜求贤,邀益都才学之士,觉得辅弼,却从未曾来过鄙人的家中。幼年国疑,爱士而不入僻巷。吾不知其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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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初度见面,远未到熟谙的境地。罗国器固然代主问,少不了显得冒昧,换了别的女子定然不会答复。颜淑容却有甚么说甚么,大风雅方,并不害臊,一本端庄地答道:“可惜没有那么多的侍女。”
邓舍抢步上前,扶他起来,道:“老先生休声佳誉,天下所闻,我敬慕已久了。今得相见,非常幸运。本日我们只论长幼,不分尊卑。快快请起,不须多礼。”到底颜之希白身。他话音固然客气,却没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施礼。
2,蜜斯。
“贵省小毛平章幼年聪明,扫地王宽仁爱士。我这点名声,又如何敢在贤士们面前提起?过誉过誉,实不敢当。”
邓舍不由发笑。他从没见过如许调皮的女儿,心想:“如有四个侍女,另两个岂不是要叫昭君、玉环了么?”欲待相问,未免冒昧,忍下不说。罗国器瞧出端倪,笑道:“有了貂蝉与西施,可有昭君与玉环么?”
“不知。”
他提示佟生养:“低调,低调。”如果结拜成兄弟,一旦传出去,必定引发益都不需求的思疑。并且佟生养贵为燕王义弟,他结拜个兄弟,与燕王算甚么干系?从佟生养成为燕王义弟时起,他就不是浅显人的身份了,需得时候重视。不能给燕王惹来费事。
“约了何时?”
颜之希既成心巴结,邓舍又用心与之交好,加上罗国器摆布逢源,竟是宾主皆欢。颜之希叹道:“名下无虚!燕王礼贤下士,尊老重教。鄙人多日来,常听友朋提起燕王,无不奖饰,都说燕王仁厚,名不虚传!”
“求之不得。”
颜之希咳嗽声,道:“此女平时过分娇惯,本日冲撞高朋,实令鄙人惶恐。”罗国器笑道:“竭诚天真,天然敬爱。与人言行,一片本质。古之所谓‘赤子’者是也,何来冲撞一说?燕王,您说对么?”
罗国器与王宗哲等人,常常凌晨出门,夜深方回。这一日,罗国器却提早返来了。他满面忧色,转进书房,邓舍正在看书。瞧见他如此欢畅,邓舍问道:“如何?碰上甚么事儿了,如此欣喜。”
“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辞劳苦,渡海远来。鄙人无觉得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情意。”
倒是因他不体味颜之希。
颜之希忙道:“吾与燕王正谈要事,你不要在此拆台。女儿家学甚么男人喝酒投壶,流觞赋诗?快些回你房中去罢。”
到底他们是降官,与益都的密切远未到休戚相干的境地。乃至,听闻田家烈吃瘪,他们有些人竟然还会有幸灾乐祸的心机。田家烈没有功名,昔日小民,今高踞头上,即使劈面唯唯诺诺,背后里不平气的人多有。
凡战乱之际,山东易成盘据。但是凡盘据山东者,却罕见成事的。何也?先人评价说:山东以自守则易弱而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诚哉斯言。
颜淑容长长一揖,唱诺出去,临走,不忘对邓舍与罗国器道别:“两位高朋请坐,不劳相送。”甚有规矩,小大人似的。
杨行健与田家烈当宴辩论,不落下风。列席宴席的皆为益都高官,散宴不久,杨行健“能言善辩”的名声就传开了。固然这引发了一些人的仇视,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检校官竟敢与堂堂的益都右丞分庭抗礼,的确岂有此理!但对姬宗周这类的蒙元旧官来讲,他们却不在乎。
内容五花八门,有《与状元郎会饮亭中,云淡天高,遂赋此诗》,有《海东王治书侍御史,至正状元,连中三元,时有嘉会,满座豪英,余亦陪末席,乃赋此诗》,等等。无一例外,统统的诗篇中必定有那么一句、或者几句点明王宗哲的身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罗国器、佟生养胜利来往上了刘家。
直到多年今后,另有曾参与过嘉会、见过王宗哲的人给后辈们讲起这段“百年难逢的嘉会雅集”,眉飞色舞、滚滚不断。
邓舍现在就有空。他哈哈一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上午相约,咱下午就去赴邀。如何?”罗国器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去的越早,诚意越浓。两人相顾一笑。待到下午,邓舍清算了一下,拣了几件书画礼品,即与罗国器一道,出门往去颜府。
邓舍莫名其妙,道:“但是,又如何?”
“高朋临门,蓬荜生辉。拜见燕王殿下。”
且,颜之希上午才与罗国器见面,下午邓舍就来拜访,若不心诚,何至于此?自邓舍来到,实在他就一向在暗中察看,在对谈的过程中,他现邓舍的确仁厚,一如风评。――,连日来,他从很多的处所,分歧人的口中,都曾听到过对邓舍有近似的评价。
“他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