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五仁月饼
李绮节系上布扣子，出得房门，劈面看到院里土润苔青，桂树的叶片闪闪发亮，像是被谁擦洗过——本来昨夜落了一场雨，怪不得会这么冷。
事出变态必有妖。
远远闻声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刘婆子抱着一捧柴火，正和甚么人低声说话。
进宝一抹嘴巴，憨憨一笑。
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感觉更加古怪：一个从未“会面“的孟秀才怕她去镇上看夜戏，也就罢了，她权当孟云晖不过随口一问，可现在李乙和李子恒也明里暗里禁止她去镇上看戏，镇上到底有甚么？
西瓜传闻是从南直隶姑苏府引来的驰名瓜种，一只要价五百钱，比浅显西瓜贵四倍，瓜皮极薄，瓤肉又脆又沙。
宝珠悄悄松了口气，虽说三娘女扮男装跑出去看热烈也不是一两回了，可明眼人只要细心看两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女娘，镇上的中秋集会人潮澎湃，甚么三教九流都有，又是夜里，黑灯瞎火的，委实不是个好去处！
李绮节顺手撇下一朵红黄异化的美人蕉花朵，簪在宝珠的衣衿前：“你放心，我不会溜去镇上。“
李家不讲究端方，用饭时房里没有丫头婆子服侍，都是自家人。周氏四下里看了一圈，猜想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还小，两个小人儿应当听不懂大人的话，说话便没有顾忌，直接道：“趁着好日子，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年底我们家就能办丧事了。“
那人身量薄弱，头上戴一顶乌黑斗笠，着一身缁色短打僧衣，脚上一双蒲草制成的草鞋，仿佛是个沙弥的打扮。
翌日卯时，李绮节昏黄醒来，翻开蚊帐，赤脚踩在卷云纹脚踏上，正想唤宝珠端茶，俄然感觉一阵轻寒入骨，细纱衣袖滑动手肘，凉意顺着露在内里的胳膊，一向冷到内心。
从李家村往南走四十里山路，到了樟乐山脚下，再坐渡船过河，接着走上二十里路，就能到李氏宗族地点的樟乐乡。
李子恒看李绮节仿佛对兔儿爷兴趣不大，在一旁打单她道：“中秋镇上要连唱几晚的夜戏，那边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老诚恳实待在家里，可别偷偷跑到镇上耍，免得拍花子的把你哄走了！瑶江连着大江，拍花子的坐船下了大江，就像老鼠钻进鼠窝里，就是报官也找不着！“
李绮节从雕镂喜鹊红梅图屏风前面转出来，理理裙角，在铜盆里洗净手，趿拉着木屐走到床边，皱眉道：“朱娘子又在打朱盼娣她们？“
吃过饭，李乙领着李子恒出门。父子俩都换了身不常穿的八成新合青色松江粗布直身，李乙头戴*帽，李子恒内里穿一件豆青绒棉褂子，一人骑一头毛驴，晃闲逛悠离了李家村。
李子恒嘿嘿一笑，埋头直往嘴里扒饭。
李绮节正盯着小沙弥清癯的背影入迷，俄然闻声身后一阵短促的脚步声，宝鹊啪嗒啪嗒跑到门前：“小徒弟且慢些！我家太太请小徒弟出去躲躲雨。“
李绮节打了个喷嚏，忙不迭躲进被子里，暖了半天，还想睡个回笼觉，何如宝珠在一旁连连催促，只得依依不舍地告别被窝，下床梳洗。
北边州县府城过中秋有给家中孩童买兔儿爷的风俗，瑶江县的货栈里也有卖的。那些兔儿爷都是用泥塑的，描金彩漆，小巧精美，有的敬爱小巧，有的威风凛冽，有的沉寂风雅，种类繁多，活矫捷现，很受县里小孩子的欢迎。
周氏更忙，既要给丈夫和小叔斟酒；还得给李子恒、李绮节兄妹俩挟菜；又要看着李昭节和李九冬喝排骨藕汤——怕姐妹俩被滚烫的汤水烫着；同时还得竖着耳朵听李大伯的安排，指出此中的弊端；并且时不时张口弥补一两句；期间她本身也吃了两碗米饭、一盅银耳红枣羹……
等攒了一大碟，就往进宝跟前一递，进宝端着碟子，呼噜几口吃完。
李乙走之前，和李绮节交代，算着路程，他和李子恒大抵要在樟乐乡借宿一晚，让李绮节不要随便出门。
李绮节说到做到，一个下午都在房中陪李昭节和李九冬玩双陆棋：既然大师都不想让她去镇上，那她就不去好了。那种因为统统人都禁止，反而更加猎奇，非要闹着去的套路，分歧适她——她此人比较懒。
隔得太远，看不出小沙弥的样貌如何，但一把子清澈的嗓音，实在好听，又清又亮，乍听之下只觉铿锵入耳，有如金石相击，谛听之下，又觉轻和委宛，似在耳边低语。
李氏宗族合族而居，竹山后背有座临河的山谷，沿河住的都是李姓人家，传闻他们往上数三代，祖父辈都是堂兄弟，几近家家都连着亲。李家村的村民曾想搬家到李氏祖宅的四周去，因为不属于同一个分支，没有血缘干系，被李氏宗族决然反对。
他只着一身陈旧僧衣，衣袖缘角全都起了毛边，草鞋上缠了很多疙瘩，一看就是破了再补，补了又接上的，如许一个挨家挨户上门乞食吃的小沙弥，本来应当狼狈不堪，可他通身高低，不见一丝落魄，反而自有一种精华内敛的清疏孤傲，让人不敢骄易。
李绮节啃掉月饼皮，把馅里的青丝玫瑰一根一根挑出来，伶仃盛在一只黄地红彩雀鸟纹碟子里。五仁月饼的馅猜中，干硬发苦的花生，碜牙的芝麻酥糖，莫名其妙的果肉蜜饯，那都不是事儿，唯有青丝玫瑰，她实在吃不下！
李绮节乖乖应了，李乙仍不放心，叮咛道：“三娘在家帮着你婶婶照看两个mm，等爹返来，给你买几只骑老虎的兔儿爷。“
毛驴上还驼了几大篓鲜果、米酿、活鱼、鸡鸭之类的各色土产，并松江府松罗、杭州府杭罗、应天府宁绸各一匹，父子俩这是要去拜见李氏宗族的嫡支长辈，但愿他们能出面代李子恒向孟家求亲。李家和嫡支固然没有血缘干系，但同是李姓，李乙备下丰富的礼品，寒舍脸皮去求，宗族那边不会回绝拉拢一桩好姻缘。
黑夜沉寂似水波，当空一轮明月，撒下如银光辉，风骤起，吹得枝叶树梢飒飒作响，夜色便像水纹普通潺潺流淌。
宝珠提着一只铜壶进门，看李绮节坐在床栏边瑟瑟颤栗，赶紧道：“三娘快添衣裳，细心别冻着了。“
梳洗过后，李绮节去正房和周氏说了会子闲话，想看李乙能不能赶在早餐前回家，因而撑了把油纸伞，一径走到院门前来。
宝珠手持烛台，站在木格窗下，侧耳谛听半晌，窗上糊了精密的棉纸，夜风把朱娘子的声音从院墙外吹进李宅，人声恍惚，仿佛隔了半里远，听不大清楚，她留意听了半晌，摇了点头：“没闻声朱家几个小娘子的声音。“
李绮节便没再问。
李大伯白日去里长家走了一遭，吃醉了酒，回到家里躺倒就睡。
李绮节粲然一笑：“进宝，难为你了！“
宝珠看她加了件松花绿对襟梭布夹袄，犹不放心，又让她在外头添了件竹根青棉绸小褂子，才放她出门。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面饮着自家酒坊酿制的桂花酒，一面筹议去孟家提亲的事件。
李绮节背着双手，慢悠悠晃进里院，宝珠忧心忡忡，偷偷瞟了她一眼。
刘婆子只和沙弥说了几句话，便放下柴火，转头往灶房的方向走，俄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出来，碗里盛着堆得冒尖的剩饭菜。
小沙弥的脚步微微一顿，刘婆子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强行把他拉到李家门前。
她把手伸到雕栏外，掌心微觉湿凉，天空中仍然飘零着蛛网似的精密雨丝，内心不由悄悄道：也不知阿爷李乙和大哥李子恒明天出门时带的铺盖够不敷和缓。
周氏让刘婆子剖开一只黑皮大西瓜，分一半放在篮子中，再把篮子吊在后院的水井里，这是留给李大伯明天吃的。剩下一半西瓜让李绮节和李昭节、李九冬三姐妹分了，周氏本身不吃——她嫌西瓜有腥气。
因着大郎李子恒的婚事，李家的中秋团聚饭吃得有些对付。
小沙弥从怀中取出一只裂了半边的木碗，待刘婆子把剩饭倒在木碗中，低声道了句谢，回身即走。
她按捺住在心底翻滚的迷惑，笑呵呵道：“我都听阿爷的，夜里我和婶婶一起弄月吃月饼，哪儿也不去。“
长辈们筹议闲事时，李绮节卷着袖子，捧着碗筷，用心致志地用饭，手上的筷子一向围着面前一盘坚固甜烂的蜜汁炖金华火腿打转，闻言差点一筷子戳到酥肥的肉皮里：她这便宜大哥才十四五就要结婚啦？她还觉得只是订婚罢了呢！
微微细雨中，小沙弥眼眸低垂，跟着刘婆子走到屋檐底下，不肯再往里走。
李绮节不由一怔：如许出众的边幅和蔼度，委实不像个荒村野庙的削发人。
丑时一刻，模糊闻声间壁朱家一阵锋利的叫骂声，仿佛是朱娘子在呵叱甚么人。
隔得近了，能看清小沙弥的眉眼，竟是出奇的漂亮斯文，眉骨清峻，眼眉丰秀，增之一分则过于结实，少之一分又流于柔婉。
夜里，各家都点起火把，在院中弄月。
李乙点点头，摸摸李绮节的脑袋瓜子，手中的鞭子落在毛驴背上，得得几声，毛驴驮着两父子和布匹礼品，踏出李家大门。
周氏净过手，领着李绮节在庭中祭月，拜过香案，世人坐在桂花树下分吃生果点心。
一心六用，面面俱到。
仿佛一株冒着酷寒单独绽放的红梅，即便在风雪中寥完工泥，也是一身傲骨。
李绮节吃火腿肉有些吃伤了，西瓜冰镇爽甜，恰好解腻，临睡前不谨慎多吃了几瓣西瓜。到了早晨，不免腹中捣蛋，几次起夜，一整夜都睡得不结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