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看小说
会员书架
爱看小说 >武侠仙侠 >灵飞经 > 第七十五章自怜自伤

第七十五章自怜自伤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宁王一时沉默,乐之扬技法古怪、分歧正道,乐律上却一丝不苟,精奇妙妙之处,远非钟槌所能揭示。竹亭中的评判只听音乐,看不见他如何敲钟,给出“上甲”也不敷为奇

“秃驴不拉磨,偏疼捉耗子!”乐之扬心中烦恼,“他吃不吃关你甚么事?”

“不然。”宁王摆手笑道,“名马送义士,宝剑赠豪杰,琵琶虽好,也得有人会弹,本王如果这一面琵琶,与其挂在墙上沾惹灰尘,还不如落在大师手里,纵情吹奏一曲,粉身碎骨也是心甘甘心。”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他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冲大师的贼眼。大和尚奸滑如鬼,不但看出朱微是女非男,还看出乐之扬和她的私交,若让他晓得朱微的身份,岂不又送给他一个老迈的把柄。

半晌无人应对,朱微游移一下,怯生生说道:“我来尝尝。”

乐之扬见他不吃不喝,微感讶异,点头道:“我认得他,你问这个干吗?”

果不其然,朱微一起弹来,多处转折履险如夷,只是稍嫌滞涩,不敷流利自如。弹到中段,转调渐快,稍有不谐,而后调子越转越高,仿佛插天绝岭、藐不成及,朱微的指法渐趋狼藉,仗着绝妙技能,勉强保持到开端,俄然铮的一声,弦断音绝,断弦割破指尖,顿时鲜血四溅。

低低吹了一段,箫声袅袅,入耳动心。乐之扬情意败坏、神采飞扬,目光流转,忍不住又向台下看去,但见朱微的神情也和缓下来,嘴角闪现笑意,冲他微微点头。

噔、噔、噔,一个小寺人快步下台,将一张字条递到乐之扬手里。乐之扬翻开一瞧,神采微变,纸上墨汁淋漓,写了一行大字:“再混闹,要你脑袋!”字体大开大合,势如快剑长戟,不过寥寥数字,杀气已是破纸而出。

落羽生回声转头,宁王蓦地觉悟,自嘲自笑,连连摆手,心想:“我真胡涂了!这白叟弱不由风,哪儿又懂甚么武功?”

如此乱弹琵琶,里手嗤之以鼻,观众们却听得入迷、看得过瘾,直觉夫子庙的杂耍也不过如此,功德的伴随琵琶之声,各各击掌顿脚,如中疯魔普通。

乐之扬接过一瞧,倒吸一口寒气。谱上是一曲《平沙落雁》,曲目并不出奇,但是宁王改写今后,一支曲子里旋律环环相套、不竭反复来回,这也罢了,要命的是旋律的“均”(按:当代音乐里的‘八度’的古称)也不不异,忽高忽低,窜改狠恶。要晓得,一样一段旋律,高音高音吹奏起来决不不异,更别说忽高忽低、尽情转调,稍一不慎,就会破音断弦,即使勉强吹奏,也不免乐律不谐、荒腔走板。

宁王皱眉不答,望着台上游移道:“这一起腿法……不像是太昊谷的武功。”目光一转,看向落羽生,“老先生……”

落羽生安步出列,弯下腰,拈起一枚琵琶碎片,核阅一下说道:“大和尚,你的音乐不如何样,武功也还差得远。”

朱微一惊转头,瞥见男人,顿时红透耳根,扭头想要避开,男人不见机,挪了挪身子,反而靠得更近。

冲大师狂飙疾进,仿佛马蹄踏雪、将军夜猎,以狂暴之势横扫四野,一口气弹完整支曲子,乌黑的面孔如染胭脂,胸口高低起伏,竟在微微喘气。乐之扬不堪惊奇,大和尚的本领他多次领教,力拽奔马,只手伏牛,神力无穷无尽,从无衰竭之兆,现在为了一支曲子透露疲态,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众乐工清算起家,鱼贯出门,殿门并未全开,只容两人并肩出入。落羽生孤傲不群,落在最后,冲大师本与乐之扬并肩而行,到了门槛四周,他俄然放快步子,退到落羽生身边。

“行了行了。”乐之扬不耐道,“长篇大论,你到底要说甚么?”

惊奇间,冲大师伸开双眼,右手放开琵琶,咔,琵琶上呈现一丝裂纹,紧跟着咔咔咔连声脆响,裂纹四向伸展,眨眼之间,琵琶四分五裂,化为一堆碎片。

落羽生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只听不看,也无不成!”

话音才落,乐之扬翻身跳起、一脚踢出,咚,羯鼓超出一世人等,狠狠砸中耿璇的面门。耿璇惨哼一声,仰天倒下。

乐之扬就在门外,想也不想,伸手抓住落羽生的左胁,右脚一勾,化解跌势,手腕再翻,硬生生将他扶正。谁知冲大师暗劲不退,还是不竭涌来,乐之扬忙运“操琴掌”,连推带送,用了数种伎俩,方才化解了这一股暗劲。

“少了一小我。”冲大师扫视四周,随口说道。

落羽生扫他一眼,淡淡说道:“大金刚神力是无相之法,能大能小、可有可无,以无相入有相,以有相为诸相,藏六合于芥子,化微尘为宇宙,故能坚牢器物、舍短就长,化腐朽为奇异。正所谓以无观有、万物尽有,以无观我,本无一物,你不通无相之道,妄用无相之法,未入无我之境,企图把握万物,一叶障目,不见本来,殊不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整天,乐道便是天道,天道守恒,又岂是暴风骤雨能够掩蔽得了的?”

当,钟声长鸣,余韵悠悠,乐之扬一曲结束,身子犹在半空,飞鸟似的回旋两圈,方才飘然落下。他笑嘻嘻地拱手施礼,观众哄然喝采,只听沙沙沙一阵急响,竹亭中前后送出三个“甲”字。世人见了,又是连声喝采。

梅、李二人均感惊奇,梅殷呆了呆,抚掌笑道:“我几近儿忘了,殿下和仙长同为老神仙的高足,老神仙武功盖世,殿下当然也是武学上的大里手。”

他越想越气,箫声一扬,变得愤激起来。朱微回声昂首,眼里闪过一丝惊奇。两人四目相对,乐之扬心伤难抑,几近流下泪来,再看耿璇,玉树临风,边幅不俗,与朱微并肩站立,宛然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乐之扬的心头似有毒蛇噬咬,妒火越烧越旺,箫声越吹越高,势如一支怒箭射入云霄,近台者无不掩耳,阔别者也各各皱眉。

“完了。”朱藐小声答复,目光不离琵琶,“我只是想,最后的轮指再慢一点儿就好了……”忽觉氛围有异,昂首一看,兄长神情古怪,恍然想起没有变声,转头再瞧,大家望着她一脸诧异。

乐之扬本意混闹,谁知这一通闹下来,不但奏完了曲目,还得一个“上甲”,镇静之余,也觉不成思议,咧嘴憨笑,满脸通红。

宁王望着世人,心中悄悄对劲,他自幼酷好音乐,自夸天下乐器无所不精,但以藩王之尊,不便与官方乐工同场竞技,嘴上不说,内心深觉得憾,是以别出机杼,写下这一份希奇古怪的乐谱,考校天下乐工,如果无人会奏,恰好显出他的短长,当下咳嗽一声,说道:“其间乐器都可利用,谁第一个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冲大师仿佛自言自语,“那一名杨若男如果卸去男妆,倒是一个可贵的美人。”

乐之扬心叫不好,来不及禁止。冲大师出脚如电,横在落羽生脚前。落羽生脚下一乱,一个踉跄向前急冲,猛地绊到门槛,全部儿向前飞出。

乐之扬弹得性起,翻个跟斗,琵琶挪到身后,反手教唆琴弦,手挥目送,仪态风骚。世人看得骇异,梅殷由衷叹道:“常说‘反弹琵琶’,我只当前人妙想天开,万不想真有如此神技。”

“不当。”宁王连连点头,“这算甚么编钟?敲得乱七八糟,的确岂有此理。”

“道灵仙长。”冲大师不知何时坐到乐之扬身边,乐之扬回声转头,望着他如见活鬼:“你在这儿干吗?”

乐之扬始终留意,胜者只要九人,朱微不在此中,其别人也发觉到这一点,东张西望,神采利诱。乐之扬内心,“乐道大会”上取胜百次,也比不上瞥见小公主一眼,朱微不在,他也如失灵魂,珍羞甘旨如同嚼蜡,御酒陈酿也淡如白水。

回到宁王身边,世人都来道贺。乐之扬心念朱微下落,神思不属,随口应对,世人见他意兴怏怏,只觉奇特,可也只当他忧心胜负、情有可原。

冲大师神采一变,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乐之扬一愣,心念数转,皱眉道:“不成能,他隔得太远……”

“非常之人,必有变态之事!”冲大师略一停顿,“你可记得,齐王向这老者挑衅,俄然中风发昏。当时我只当你脱手暗害,过后细心一想,齐王昏倒,谁更无益,天然是这个老头儿了。若不是你多管闲事,那就是这白叟动的手。”

宁王瞧着朱微,欲言又止,忽地咳嗽一声,问道:“阿谁……奏完了么?”

“呸!”乐之扬悄悄啐了一口,“骗你娘的鬼!”话一出口,又觉不当,偷看冲大师一眼。后者神采自如,转眼看向别处,笑嘻嘻说道:“你认得那人么?”

“如何……”乐之扬话没说完,一个老寺人出去,尖声叫道:“时候已到,请各位移玉趾前去太和殿。”

乐之扬一愣,移开箫管,盯着裂纹呆呆入迷。观众们也是交头接耳,悄悄群情这一桩怪事。世上吹箫者千千万万,吹破箫管的事儿倒是天下奇闻。

落羽生跌而复起,怔怔站在当场,面皮发红,两眼发直。

时价玄月,天高气爽,乐之扬站在台上倒是满头大汗,他茫然转头,瞥见评判给出两丙一丁。洞箫得了一个“中丙”,头两样乐器算是完败,前面再败一样,休想进入前十。

一时候,乐之扬前翻后滚,身如游龙,脚尖落点精确,出腿机会诡谲,共同钟槌敲打,仿佛堂堂之阵凸起奇兵,衍生出很多难以言喻的窜改。

乐之扬将信将疑,深思:“大和尚的话三分真七分假,我要信了他,就是一头大蠢猪。”又看落羽生一眼,白叟目光转动,仿佛看向这边,乐之扬心头一动:“莫非他能闻声我们说话?”意想及此,心中大为摆荡。

乐之扬心中羞惭,讪讪放开古琴,拿起一支洞箫,箫管长笛他最善于,悄悄一吹,就有神韵。广场上一时温馨下来,大家凝神聆听。

冲大师点头:“风起于青萍之末,人间万象纷繁,到处留意皆是学问。”

李景隆瞧了一会儿,忽地皱眉道:“奇特……”

乐之扬见她出头,又惊又喜,深思乐律之精,平生所见之人无出小公主之右,如果她也奏不好这一支曲子,那么放眼人间,怕也无人能够吹奏得来。

“不敢当。”宁王点头苦笑,“我一贯不精此道,老神仙的弟子里最不成器。”

冲大师出脚之快,星芒电闪不敷描述,除了乐之扬,无人瞥见他如何行动,都只当落羽生绊到门槛上自行跌倒。只要乐之扬明白,冲大师鉴定落羽生身怀奇功,不消真力逼不出他的深浅,一旦脱手相试,力道非同小可,远非平凡人所能接受。冲大师事前知会乐之扬,恰是晓得他仁侠脾气,不会袖手不管,有他守在门外,即便用力过猛,也不会闹出性命。

宁王手持一叠乐谱,号召世人坐下,笑嘻嘻说道:“各位初试辛苦,至于复试,倒也简朴,只要把小王写的这支曲子吹奏一遍就行。”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乐谱分发世人。

少女情波泛动,双颊如染胭脂,不梦而痴,不饮自醉,呆呆望着台上少年,忘了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

“奇特甚么?用脚敲钟么?”梅殷望着台上浅笑不已,“这个道灵仙长,真是一名惫懒人物。”

宁王越看越不安闲,掉头怒道:“落先生,你见过这类打鼓的体例么?”

这一来,任是一个蠢材,也看出她女扮男装。朱微闹了个大红脸,低头退到角落,眼望脚尖,头也抬不起来。

朱微也觉出乐之扬谛视本身,俏脸泛红,怕他癫狂发作,侧过莲瓣俏脸,冷静谛视楠木柱子上雕镂的五爪金龙。

乐之扬耳力聪灵,听出冲大师转调时并非非常流利,但因琵琶声过分狠恶,高音压住高音,将这些瑕疵尽数袒护,若非乐道里手,决计听不出来。冲大师一面妙手迭出、巧度难关,一面穷经心机,袒护转调不对,一心二用,始终未曾技穷受困。乐之扬虽觉他的手腕流于霸道,可也悄悄有些佩服,只是想不明白,如此拨弄之下,琵琶四根琴弦为何能够接受,换了本身,早就断弦干休了。

禁军们慌了神,七手八脚地搀起耿璇,那小子满脸是血,已然昏了畴昔。朱微见他狼狈模样,又吃惊,又好笑,只是碍于礼数,不好笑出声来,抿嘴苦忍笑意,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朱微开了头,其别人也硬着头皮上场,或选古筝,或选琵琶,以朱微之能,尚且未尽全功,别的乐工都不如她,顶多弹到中段,要么琴弦断绝,要么无觉得继。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就有六人败下阵来,只剩下冲大师、乐之扬和落羽生三个。

小公主高冠青衫,袖手独立,纵是男儿打扮,可也仪态娉婷、神情婉约。乐之扬再见才子,心花怒放,细心打量朱微,见她神情倦怠,细眉轻锁,杏眼里隐含一丝愁意。

世人听了这话,又好笑又诧异,心想这位王爷天生龙种、百事满足,说到音乐却有几分痴气,当今圣上素以严苛著称,生子如此,真是一桩奇事。

到了乐之扬这里,羯鼓成了一件玩具,一会儿抛到空中,一会儿搂在怀里,忽而掌拍,忽而拳击,忽而屈指乱弹,忽而以头撞击,羯鼓仿佛长了翅膀,绕着他高低翻飞,乍一看,与其说伐鼓,不如说羯鼓自个儿送到他的手上脚上、头上肩上,又如一个涂了鳔胶的气逑,死死黏住他的身子不放。玩得兴发,乐之扬翻筋斗,竖蜻蜓,正着拍,反着打,与其说伐鼓,不若说是杂耍。

乐之扬心中烦恼,冷冷说道:“你别欢畅得太早,待会儿见了冷玄,把稳他扒了你的狐狸皮。”

冲大师退下,乐之扬看看四周,正要上前,落羽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忽道:“我先来!”顿了顿又说,“你用心看,用心听,我所说所为,半点儿不要遗漏。”

耿炳文分开禁军,三两步赶到近前,瞥见爱子惨状,转头瞪眼台上。乐之扬摊开两手,满不在乎,那模样仿佛在说:“不关我事,全怪他运气不好。”

乐之扬循他目光看去,落羽生坐在角落,势如孤峰独岳,拒人于千里以外。他半闭双眼,静坐无言,至于满桌珍羞,更是从未动过。

“这个不难解释。”宁王缓缓开口,“仙长武功高超,出腿时劲力一发便收,编钟来不及闲逛,内劲已经灌输铜钟,铜钟由是振动发声,却非人眼所能瞥见。”

“削发之人,能有甚么诡计?”冲大师笑容和蔼,“贫僧雅好乐律,以乐会友罢了。”

朱微心头慌乱,不自禁上前一步,耿璇有些惊奇,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这景象落入乐之扬眼里,他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丹田之气猛地蹿起,化为一股大水钻入箫孔,啪,箫声嘶哑断绝,竹管从中裂成两片。

乐之扬心头一沉,故作平静,目不斜视,拈起筷子渐渐用饭。

“殿下太谦了。”李景隆笑道,“提及来,这敲钟的腿法也是老神仙的绝技?”

朱微走到乐器前,想了又想,拿起一面琵琶。乐之扬悄悄喝采,他是吹笛的大里手,深知自古转调,管乐最难,比如一支笛子,管径分歧,长度有别,吹出的声音也大不一样。弦乐则分歧,以指按弦,能够限定弦长,普通说来,弦越短,音越高,弦越长,音乐低。高音好弹,高音不易,琵琶弦短,指法万变,可高可低,弦乐当中音域最广,转调也最为轻易。《琵琶行》有云:“大弦嘈嘈如急雨”,描述其声之高;“小弦切切如私语”,描述其音之低,又云:“嘈嘈切切庞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描述凹凸二均之间缓慢转换,故而要弹宁王这一曲,首选非琵琶莫属。

乐之扬忽正忽反地弹了一阵,曲终音绝,袖手鹄立。竹亭中给出一甲二乙,只得一个“下甲”,人群中响起不满嘘声。

乐之扬扶着白叟,动手处肌肉绵软,韧劲全无,凡是习武之人,突然遭受变故,必将浑身蓄力、筋肉绷紧,内家妙手悄悄一碰,仅凭肌肤弹性,就能看出根底。落羽生这个模样,清楚就是不会武功的凡人。

世人目定口呆,只觉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技,台下一片沉寂,连喝采声也没了,大家屏息张望,惊骇稍稍喘一口气儿,那一面羯鼓就会轰然坠地。

到了这个境地,乐之扬干脆混闹到底,拿起一面琵琶,使出“小琵琶手”,拢捻挑抹,轮指拨弦,大好的琵琶到他手里,成了种田的锄头、烧火的木棍,横着弹,竖着弹,抱着弹,抡着弹,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姿势花腔百出,乐律涓滴稳定,弹到精美之处,势如大江大河一泻千里,又似一团火焰在圆台上翻滚燃烧。

“是么?”冲大师谛视老者,饶有兴趣,“你猜他为何不进饮食?”

乐之扬平生行事,任天而动,乐韶凤都不明白,他也就一带而过,故此拿了这一份乐谱,顿觉掌心出汗、背脊冰冷,细细一数,短短一支曲子,转调的处所涵盖各均,竟有三十六处之多。在里手看来,这三十多处转调,就是三十六个圈套,一步踏入,万劫不复。

乐之扬心头一乐,情由心生,箫声为之一变,情义绵绵,和顺入骨,呜哭泣咽,仿佛倾诉衷肠。一缕情丝进入洞箫,又从孔洞中飞扬而出,活泼泼有如一只小鸟,翩翩然飞入朱微内心。

再看台下,耿璇仍在朱微身边挨挨擦擦、有说有笑,朱微不堪宽裕,可又无计摆脱,低头望着脚尖,白莲似的双颊粉红不退。

竹亭里纸张送出,又是三个“甲”字,观众一片哗然,均想乐之扬失手丢了羯鼓,何故还能获得高分。内行不知根底,里手倒是心知肚明,乐之扬行动古怪,乐律精整,最后一击正合尾音,由此看来,羯鼓伤人并非失手,底子就是用心为之。有乐工偷偷奉告耿炳文,耿炳文气急废弛,不时看向台上,两眼似要喷出火来。

这男人恰是长兴侯耿柄文的儿子耿璇,朱微的未婚夫婿。乐之扬望着耿璇,又惊又怒,又觉苦涩非常。他苦恋朱微,历经艰苦,但是天涯天涯,可望而不成即,即使费经心机也可贵看她一眼,姓耿的小子无德无能,仗着功臣后嗣,乘龙引凤,等闲迎娶公主,人间不平之事莫过于此。

意想及此,他生出一股傲气,硬生生把双眼从朱微身上挪开,昂开端来,走到编钟架子前,拿起钟槌,由慢而快地敲了几下,落点精准,偶合乐律。朱微看在眼里,长吐了一口气,正感欣喜,乐之扬一个侧翻,左脚横扫而出,脚尖扫过一排编钟,带起一串钟声。

乐之扬越看越觉头疼,转眼看去,其别人也是一脸苦相,纵如朱微与冲大师,也是各各皱眉,只要落羽生一副老模样,高慢冷酷,不见忧喜。

“不是!”李景隆摇了点头,手指台上,“不管他横踹竖踢,架子上的编钟都纹丝不动,既然如许,为何还能收回钟声?”

耿柄文更加愤怒,可又不好发作,恶狠狠剜了乐之扬一眼,忍气吞声地将耿璇搀扶下去。

乐之扬身在东宫,经手圣旨甚多,一眼就认出朱元璋的手迹,纸上墨迹未干,清楚方才写成,如此看来,老天子就在附近。乐之扬心跳加快,游目四顾,台下人头耸动,并无蛛丝马迹,再看身后,午门内影影绰绰尽是重楼叠宇,午门上宝顶鎏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冲大师笑而不答,乐之扬诘问:“你插手‘乐道大会’,究竟有甚么诡计?”

冲大师盯着乐谱,始终沉吟不决。乐之扬见他迟迟不动,心想不免出丑,早出早了,正要上前,忽觉落羽生勾住他的手腕。

乐之扬不解其意,心中怪讶,但是自从听了《终成灰土之曲》,他对落羽生只要佩服,当下点了点头。

“为甚么?”乐之扬心中怪讶,“你有他的把柄?”

到了太和殿,龙椅空出,阶下摆放多少乐器。宁王换了朝服,袍服上蛟龙胶葛、斑斓堆叠,固然显赫华贵,乐之扬也视如不见,只是呆呆地望着一旁的朱微。

这一下出人料想,观众起了一阵骚动。朱微更是心头发紧,只怕乐之扬再犯胡涂,但是仔谛听来,乐律一丝稳定,钟声婉转动听,比起钟槌敲打还要连贯。更妙的是,乐之扬出腿之际不忘手中木槌,手脚同时落下,共同无间,奇妙之极。

他弹得极快,途中稍有滞涩,立即履险如夷,音声越来越高,繁音纷繁,窜改万方,到了关隘凶恶之处,十指窜改之快,肉眼几近没法辨识,只听琵琶声响,似有十余只手同时拨弄琴弦。

乐之扬禁不住胡乱猜想:朱元璋不在午门上方角楼,就在两边的鼓楼,他身子衰弱,不宜出游,此番亲临会场,足见正视有加。乐之扬代表东宫,遵循朱元璋的意义,只能赢,不能输,输了透露东宫无人,增加诸王篡逆的野心。

冲大师冷冷道:“他不敢!”

乐之扬心如刀割,深思:“不管如何,朱微就要跟这小子结婚……还会生出一群后代……民气易变,她有了后代,过不了多久就会把我忘了。我活着痛苦煎熬,若被朱元璋杀了,也只是冷僻清一座孤坟,再无一小我记得……”

乐之扬悄悄好笑,朱微长居幽宫,性子天真,让她弄虚作假,实在勉为其难,回想起当日小公主为他利用朱元璋的景象,女儿娇态历历如昨,乐之扬回味久之,不觉心胸荡漾。

“天底下尽有能人!”冲大师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如此隔空伤人,有好几位妙手能够办到。”

“之前没有……”落羽生停顿一下,悠悠叹道,“现在有了!”

是以当代曲目,转调者少,定调者多,狠恶者少,婉转者多,只要定下基调,乐曲限于一均以内,大能够平平顺顺地吹奏下去。当日乐韶凤传授乐之扬乐理,说到此节,长声哀叹:“转调之难,千古第一!”吹吹打器要想尽善尽美,旋宫转调实为古今第一困难,至于何故如此艰巨,乐韶凤也是支吾其词,没法详确解释。

乐之扬不解其意,掉头望去,落羽生神情木然,看不出贰心中所想。这时忽听冲大师笑道:“也罢,世无双全之法,和尚勉为其难。”将乐谱一丢,拿起一面琵琶,闭上双眼,信手弹奏起来。

“不明白才对。”冲大师笑了笑,“自古多情空余恨,又有几小我能明白?”

他自怜自伤,恨不得大哭一场,可转念一想,忽又愤激起来:“死也好,活也罢,全都不过如此。他妈的,朱元璋说我混闹,我就闹一个模样给你瞧瞧。”

乐之扬心中愤怒,狠狠瞪了冲大师一眼。冲大师自知走眼,双眉舒展,凤眼中透出一丝利诱。

冲大师正襟端坐,清闲享用桌上素斋,口中笑道:“仙长仿佛有些苦衷?”乐之扬哼了一声,懒得答复。

箫声连接二人,曲中之意也只要二人明白,乐之扬吹得忘我,仿佛回到了宝辉殿中,长夜冷冷,琴笛交鸣,小后代目光融会,无声诉说心中爱意。不知不觉,乐之扬人箫合一,谛视朱微的双眼,身子忽软忽暖,直要当场化去。

世人收回一片惊呼,冲大师望着碎片,眉头紧皱,仿佛不大对劲。宁王呆了呆,鼓掌笑道:“妙手腕,佩服,佩服。”冲大师回过神来,合十道:“坏了殿下的好琵琶,罪恶罪恶。”

忽听冲大师又说:“炼气之人,辟谷不食本是常事,至于武功如何,我一试便知。”

又比了数人,日过中天,中午将尽,三十多名乐工全都吹奏结束。排位论先,朱微、落羽生、冲大师并列第一,乐之扬仅排第七,但也总算进入复试。东宫的人都来道贺,至于道贺的表情,忧愁悲喜,只要当事人本身明白。

自古吹奏编钟,冲和精准,古意盎然,但是有得有失,有了多少古意,就有了多少呆板。乐之扬这么一闹,钟声里平空多出一股生机,曲调为之一变,在在感动听心。乐之扬应和钟声,窜高伏低,偶然中又用上“灵舞”工夫,暗合“止戈五律”,姿势曼妙,风骚不拘,不止观众眉花眼笑,一叠声喝采,朱微看在眼里,也觉心旷神怡,呆呆望着乐之扬,忘了身边另有一个可爱可厌的俗物。

乐之扬瞥见鲜血,心子一紧,朱微倒是一脸茫然,皱眉望着断弦琵琶,将受伤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神态娇憨可儿。

这时鼓声又起,宁王打起精力,昂首望去。乐之扬一如冲大师,不消鼓槌,乱拳伐鼓,只不过大和尚仪态端庄、法度松散,羯鼓横于腰腹,上身稳如盘石,双手狂如飘风急雨,如此动静相得、刚柔并济,纵是赤手空拳,仍然冠绝群伦。

宁王大皱眉头,转头看向落羽生,后者谛视台上,神情木然,不见喜怒。

乐之扬只求畅快,这么混闹一通,能得一甲已是幸运。当下笑了笑,丢下琵琶,谛视台下,忽见沉香轿边空荡荡的,朱微不知去处。贰心头一空,呆在当场,直到石磬响起,另有乐工登台,方才无可何如地退了下去。

“你说甚么大话?”乐之扬口气冰冷,“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天子无小事,一次小小比试,竟然牵涉出无数的短长。诸王、太孙勾心斗角不说,老天子更是惹不起的阎罗、碰不得的太岁,戋戋一张字条,已经判了乐之扬的存亡。

落羽生年龄已高,这么忽上忽下,闹得头晕目炫,步子也是踉跄不稳。乐之扬热情快肠,干脆搀扶他前行,落羽生心中感激,冲他微微点头。

梅殷细心一瞧,果如李景隆所说,不由啧啧称奇:“公然奇特,待会儿仙长下来,可要好好问问。”

正觉喜乐,一个年青男人穿过禁军圆阵,快步走到沉香轿前,向宁国公主问候一声,转过身来,笑嘻嘻看着朱微。朱微谛视台上,一无所觉,男人皱了皱眉头,靠近小公主的耳轮,悄悄说了一句。

禁军拿出米钱,百姓列队受领,王公贵戚进宫面圣贺寿。初试胜者跟从寺人进入午门,来到一座偏殿,殿中山珍海味、寿桃寿面一应俱全,另有御赐陈酿,揭开封皮,奇香满殿。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