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一线
纪纲给他喂着药，用粗糙的手指给沈泽川擦着泪，小声说：“川儿，是师父！”
沈泽川喉间哭泣，那药跟泪一并呛出来。他探指钩住纪纲的衣角，却咬紧了牙，怕这是场病中梦。
“那倒也行。”陆广白倒酒，“但是喝酒伤身，你若还想当个好统帅，就改了这弊端。”
陆广白说：“人没死。”
纪纲面庞丑恶，他稍稍偏头，避着油灯，说：“川儿，休存死志！师父苟活于世，只剩你了。”
纪雷说得对，现在活着便是享福。他受了沈卫给的血肉，就要受着这般的罚罪。他顶替了沈卫的恶，成为这人间委曲忠魂们吼怒的罪人。他戴上了这桎梏枷锁，他今后都要负重前行。
萧驰野摩挲着掌心核桃，有点精力不济。
葛青青吹灭了灯笼，说：“纪叔莫怕，自打晓得了他是您的门徒，狱里边就上了心。先前的鞠问看侧重，但没伤着本。廷杖时冲着您的面子，兄弟们多少留了情，二十杖下去也包管他残不了。只是宫里边的科罚寺人个个都是火眼金睛，也没敢松弛过分，幸亏花三蜜斯来得及时，不然潘公公也该起狐疑了。”
沈泽川七岁跟着纪纲，和纪暮一同习武。那一套纪家拳起手刚猛，须得佐以纪家心法，非心志果断者不能修习。纪纲在家时嗜酒如命，教了大的，便忘了小的。纪暮成了兄长，每学一式，便要教弟弟一式。谁知这么些年下来，沈泽川竟学得很好。
陆广白看向上边，说：“且看皇上如何安排，还真是命硬。”
葛青青让开身材，对杂役说：“纪叔……人在这里了。”
大夫也走了，屋里只点着个油灯。沈泽川面无赤色地躺在床上，手脚冰得像死人。
咸德帝靠在龙椅上，似是不堪酒力，说：“沈卫兵败，是否通敌一事到底没有确实证据。那沈……”
潘如贵俯身小声说：“皇上，沈泽川。”
陆广白和朝晖异口同声地说：“挺好的。”
“圈着总比放出来好。”陆广白归座说道。
萧驰野说：“残了还废了，谁要呢。”
沈泽川烧得唇干舌燥。
陆广白说：“父亲固然没有战无不堪，边郡数十年里也向来没有内奸能够长驱过境。”
萧驰野把碎了的核桃扔在盘里。
“及时行乐。”萧驰野坐姿涣散，“稍后如果有人敢项庄舞剑，我便乘着酒兴做个御前樊哙，岂不是分身其美。”
陆广白侧头看他，说：“昨晚出去跟人吃酒了吧。”
朝晖眸子子跟着盘子转，沉声说：“这岂不是皆大欢乐，我们没快意，别人也没快意。”
葛青青赶紧说：“纪叔！怎可这般想！我们兄弟还的都是您当年的提携之恩与拯救之情。”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萧家二公子这一脚可真是来催命的。纪叔，可另有救吗？”
牙齿俄然被人撬开，热流直往喉眼里冲。药的苦味浸湿了沈泽川的眼角，他听到了熟谙的呼喊，强撑着展开眼。
葛青青俯身来看，说：“但到底是年纪小，受此一劫，恐怕身子也要坏了。纪叔，大夫开的药，我差人重煎了些，您看着能不能喂出来。”
太后并不愤怒，反倒说：“海阁老快快请起。”
陆广白握着核桃，留意听了半晌，问：“此人昨夜不是说已经不成了么？”
“臣在。”
***
“川儿。”纪纲声已沙哑，唤道，“师父来了！”
“一定。”萧驰野指了指本身，“我不也是圈起来的么？”
纪雷捏碎花生壳，吹了吹粉末，说：“已经断气了吗？”
一向未曾出声的内阁次辅海良宜扶案起家，也跪了下去。
萧驰野与他俩人对视半刻，说：“他命硬关我屁事，阎王又不是我老子。”
萧驰野拒不承认：“我说了吗？”其他俩人默不出声地看向他，他说，“干甚么？”
汤药濡湿了沈泽川的衣衿，沿着他的唇角尽数漏了出来。大夫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揩着本身的鬓角和额头。
席间温馨，陆广白俄然说：“臣觉得不当。”他三步出列，跪于殿中，持续说，“太后仁慈，但是中博一战，分歧以往。沈卫虽无通敌之证据，却已有通敌之怀疑。此子既为余孽，留他一命，来日恐成肘腋之患。”
“臣也觉得不当。”
“将此子押入昭罪寺严加把守，没有号令，不得外出！”
“不法。”朝晖没豪情地往嘴里塞了块排骨。
咸德帝稍顿斯须，却没有持续说下去，而是转向太后，说：“母后如何看？”
酒过三巡，咸德帝见氛围尚可，才开口说：“既明。”
席间已经寂然无声，满朝文武都在昂首服从。
葛青青扶刀而立，看了沈泽川半晌，说：“已经没辙了？”
太后佩带着皂罗描金云龙滴珍珠抹额，金丝翠叶珠排环坠着琳琅大珠，雍容华贵地高居座上。她梳理工致油亮的发已染霜，满座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不死也残。”萧驰野冷眼瞟了下不远处的花家席座，“太后年龄已高，现在只能费经心机养条丧家犬。”
“母后所言何尝没有事理，冲弱无辜。但沈卫到底是兵败弃城，念他九族之间只存此一脉，便给此子一个戴罪自省的机遇。纪雷。”
他们心照不宣地抉剔着萧驰野的一举一动，只感觉那狂放轻浮的感受劈面而来，与端坐上座的萧既明天差地别。
“太后宅心仁厚，但是此事非同小可。即便沈卫没有通敌，此战以后也该当问斩。何况此子三受鞠问，所呈供词倒置混乱，一口咬定沈卫没有通敌。他既是沈卫养在别处的庶子，如果不晓得沈卫通了敌，又如何晓得沈卫没有通敌？可见他赋性奸刁，不敷取信。正如陆将军所言，沈氏余孽，留他一命，来日恐生肘腋之患！”
杂役缓缓褪掉裹缠的粗布，暴露一张背火烧毁的脸来。他盯着沈泽川，走了两步，颤抖着探脱手，抚过沈泽川的发。他见着沈泽川瘦得皮包骨头，又见着到处血迹斑斑，不由老泪纵横。
葛青青点头，目送纪雷分开。他在院里稍站了一会儿，对身边的部属说：“去叫杂役来。”
太后耳边的大珠轻晃，她说：“正因如此，更该教与他礼节仁德，让他明白此战遗害。杀一人何其简朴，边沙骑兵马踏中博，已经杀了我大周数万百姓。国耻未雪，冲弱何辜。”
疼痛像是无停止的烈火，燃烧着沈泽川的躯体。他在黑暗中梦着大雪飘飞，纪暮的血，天坑的冷，另有在萧驰野面宿世受的这一脚。
纪雷便负手转头，看着葛青青：“你盯住了，在他没气之前，让他把供状画押。”
萧驰野换了朝服，入坐时硬是一扫周遭的文人清秀，身上绣着的狮兽盘云纹杀出股烈烈之风，可他坐下与人发言时又浪荡毕现。
“生不逢时啊。”萧驰野抛给陆广白一颗核桃，“现在天下四将席位已满，轮不到我逞这个豪杰。你如果哪天不可了，记得提早与我说一声，我再戒不迟。”
萧既明施礼服从。
朝晖说：“公子不吃吗？”
两人笑了会儿，酒吃一半，听着席间议事的内容已变作了中博沈氏。
纪纲发已半白，他垂泪，满面沧桑，说：“我纪纲来日必报此恩！”
纪纲摸着沈泽川的脉象，勉强笑说：“好孩子，阿暮教与他的体例，他做得很好。此时髦不到回天乏术之时，师父在此，吾儿莫怕！”
“我不死。”他哑声说，“师父，我不死。”
他浑身都疼，仿佛躺在了阒都大道上，被进收支出的马车碾压。
只听太后说：“中博一战，士气大挫，全赖沈卫仓促失措。但是现在他已惧罪自焚，族中子嗣尽数战死，只剩这一个庶子。斩草除根有违仁义，留他一命，教以戴德，何尝不成。”
朝晖跪在后边，又埋下头去吃东西，随口说：“必是有人暗中互助。”
次日咸德帝犒劳全军，除了城外的离北铁骑与启东守备军，宫中也摆开宴席，带领众臣宴请军中统帅。
他在呼呼的风声中目光渐凝，生出另一股煞意。
沈泽川在这刹时忍不住泪如泉涌，他转开目光，盯着乌黑的屋顶，低声絮语：“师父……”
葛青青面露难色，说了声“你先喂着”，便回身出了门。门外正站着纪雷，葛青青行了礼，说：“大人，大夫说人不成了。”
葛青青说：“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朝晖在后低声说：“是了，公子不是说把人往鬼域路上踹的吗？”
朝晖说：“人没死。”
大夫捧着药碗的手颤抖，颠得汤勺叮当响。他对葛青青用力地叩了头，说：“不成了，不成了！大爷尽快备草席吧。”
未几时，一名身形佝偻，裹缠着粗麻糙布的杂役便推着车到了。现在天已沉黑，诏狱盘问周到，葛青青挑着灯笼照了照，就让这杂役跟着本身出来了。
“药喂不出来。”大夫说，“人是必定熬不住的！”
四周埋头喝酒的文臣不住地拿目光瞧他，所谓虎父无犬子，可如何就只要萧世子得了真传。
太后看了陆广白半晌，说：“边沙伯镇守大漠数十年，也并非屡战屡胜。”
众目睽睽之下，咸德帝孱羸剧咳。他接了潘如贵递来的帕子，掩着嘴沉默好久，终究说。
陆广白说：“那你怕是有的等了。”
“你也不要置身事外。”陆广白坐在侧旁叮咛道，“皇上既然赏了你，等会儿必然会唤你起来。”
待潘如贵扶起海良宜以后，太后才说：“众卿所言极是，哀家所思有失公允，此事全凭皇上做主吧。”
但是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