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乌衣子弟
骄阳炎炎，蝉鸣阵阵，老榆树撑起富强的树冠洒下一片阴凉，谢瑾正坐在渡口前望着流淌而过的秦淮河发怔，一动不动恍若石雕木俑。
大唐崇尚道义教养，能够进书院就学的学子无疑不将尊师重道摆在首位，没推测常日里学风松散的谢瑾，竟然敢在书院里睡觉，这不是公开鄙视夫子么？
文德桥东南边有一栋三层楼宇，柏木构制涂以红漆，飞檐斗拱雕栋画梁，匾额上“崇文私塾”四个金色大字老远便能瞥见，木楼内常日书声琅琅、童声稚嫩，夫子明朗悠长的朗读声不时响起，颠末的路人都会忍不住放慢放轻脚步，深怕打搅到沉浸在文山书海中的学子们。
陈夫子居高临下，早就已经看到趴在书案上睡觉的奸刁学子，之以是没有开口指责，都是念及与谢瑾父亲谢怀玉昔日的一段友情，再加上谢瑾固然学业差能人意，然本质倒是不坏，本日在书院中睡觉也是破天荒地的头一遭，以是才未开口指责。
但是十年来谢怀玉还是了无消息不知所踪，谢睿渊就任谢氏宗长以来，长于皋牢颇得民气，乃至很多谢氏族人已经视二房为大房，现在二房鹊巢鸠占，仿佛以大房自居，本来大房的谢瑾母子形同寄人篱下，景象非常苦楚。
但是到得隋唐，特别是隋文帝攻灭南陈夷平建康后，王谢世家已是趋于式微，数十年来家中后辈无人能仕，沦为极其浅显的书香家世，诗书传家男耕女织，昔日朱门大族的煌煌气度，成为茶余饭后的无穷怀想。
不说还好，这一说无异因而在向陈夫子挑衅，突然间，陈夫子神采变得乌青非常，嘴角也是狠恶地抽搐着，双目死死地盯着谢瑾仿佛将近喷出火来。
不过，最让谢瑾心头怦怦乱跳的，是在这个恶梦以后，他的脑海中竟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影象。
江宁古称建康，亦作金陵，南拥秦淮、北倚后湖、钟山龙蟠、石城虎踞，为孙吴、东晋、刘宋、萧齐、萧梁、南陈六朝京师，隋开皇七年文帝发兵攻灭南陈，命令将建康夷为高山，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化为一片残垣断壁，空留先人扼腕嗟叹。
随后历经数朝，谢氏高贵要赫不改，位列南朝四大门阀“王谢袁萧”第二位，乃至先人将门阀士族鼎盛的两晋期间比方为“王谢”并称的年代，并有诗赋曰：“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骚满晋书。”
但是现在被谢太真当场提示，陈夫子的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了，本日倘若不好好经验睡觉的谢瑾一番，今后岂不是从者如云？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本来熟睡中的谢瑾浑身蓦地一颤，口中收回“啊”地一声大呼，整小我竟从书案后弹了起来，仿佛被蜜蜂蜇了普通。
想到这里，谢瑾的心儿不由跳得更快了，他不知这些影象是真是假，独一能够证明其真伪的体例，便是今岁贤人是否会自称天皇，改元上元，假的尚且好说，倘若统统成真，又当如何？
固然影象支离破裂残破不齐，但是咸亨五年，也就是本年夏季，贤人（唐时称呼天子）将追尊六代先祖为天子、皇后，为避先帝、前后之称，贤人将自称为天皇，封皇后武媚为天后，同时改年号为上元，大赦天下。
“夫子……”谢瑾如同被雷击中了般，身子蓦地一颤，双目瞪得老迈。
谢瑾固然木讷诚恳，但是本性倒是极其刚毅，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也说不出一句要求的话来，瞧着陈夫子不容违逆的模样，他咬咬牙把心一横，冷静无语境地下楼梯。
行至谢瑾身前，陈夫子瞧他还没有转醒的迹象，终是气不过了，高低垂起手中戒尺，便要狠狠地敲击在谢瑾的脑袋上。
直至大唐贞观年间天下大定，太宗李世民复置江宁县城，归润州下辖，到得现在高宗咸亨五年（674年），沉寂式微多年的江宁县，在现在煌煌的承平乱世中，逐步抖擞出新的朝气。
坐在第一排的谢太真悄悄转过甚去，抬起脖颈摆布张望半响，当瞥见堕入熟睡中的谢瑾时，抿着的唇角勾出了一丝讽刺的笑意。
一句话落点，合座皆惊，学子们齐刷刷的目光顺着谢太真手指方向望去，当看到坐于后一排的谢瑾正趴在书案上梦周公时，全都暴露了不成思议之色。
河水波光粼粼悠悠流淌，却没有人能够回报答瑾心头的疑问。
瞧见夫子这般气冲冲的模样，时才出言告密的谢太真乐得双目都快眯了起来，他站起家一副看热烈的模样，心内里尽是幸灾乐祸之感。
从都会格式来看，复置的江宁仍显局促狭小，每边只要两里许，方刚正正六里范围，两条东西、南北走向的长街将都会豆割成四个大小不一的里坊，县衙坐北朝南居于长街交汇处，中间则是闹哄哄的阛阓，六里之廓万余人丁，与昔年具有百万人丁的建康天然不能同日而语。
陈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头气愤的火焰，指着楼梯口冷冰冰地说道：“滚！给我滚出去！今后你不消来书院了！”
那边的人能够飞天遁地一日千里，也能够改天换日呼风唤雨，他们乃至还发明出极其可骇残暴的兵器，翻手之间便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座城池，让百万生灵刹时化为齑粉。
这乌衣学子名为谢瑾，乃陈郡谢氏后辈，十岁春秋五尺身高，披发未冠面貌清秀若少女，现在他头枕手臂双目紧闭，右手拿着书卷挡在脑袋火线，希冀不被高坐于台上的夫子瞧见，很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
此时正值午后，带着燠热气味的河风悄悄拂过木楼，楼内用以遮挡视野的帷幕摇摆风动，仿若九天之上的白衣仙女正在翩翩起舞，身着一领圆领青衫的陈夫子目不斜视，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手中书卷上，婉转咏读道：“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
未及楼下，一阵轰笑之声俄然清楚传来，声声入耳如同利刃剜心，夫子肝火盈然的面孔，同窗们幸灾乐祸的神采回荡在谢瑾脑海中，他站定脚步捏紧双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后，这才抬开端大步而去。
午后本来就是嗜睡之时，谢瑾还记得前一刻本身正在用心致志地听陈夫子讲授，不料下一刻便头痛欲裂认识昏沉，堕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大梦中。
时才阿谁恶梦，真是太可骇了，现在想到内里的景象，他还是心不足悸。
陈郡谢氏在东晋时便为天下望族，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名重天下的启事，盖因当年淝水之战，东晋多数督谢安批示东晋军队以弱胜强，一举挫败前秦百万雄师，奠定陈郡谢氏作为东晋当轴门阀世家的根本。
朦昏黄胧的梦境神出鬼般时断时续，谢瑾仿佛看到恢宏庞大的都会、矗立入云的楼阁、宽广笔挺的门路、形状不一的钢铁机器……
而在十五年后，大权独揽的天后将翻转乾坤篡唐立周，成为从古到今第一名即位为帝的女天子。
最后那一刻，也就是时才他惊叫大喊的时候，是梦见了一个迅如闪电的钢铁盒子蓦地撞向本身，历历在目标景象是那样的实在清楚，他乃至感遭到了那痛入骨髓的扯破疼痛，这，究竟是何起因？
谢瑾呆呆地看着陈夫子，半响才呐呐答复道：“夫子，刚才……门生做了一个恶梦，并非成心为之……”
谢瑾方才转醒脑筋昏沉，直到现在才恍然觉悟，仓猝报歉道：“夫子，门生不是这个意义……门生……门生……”
朗读声悠婉转扬，鼾声模糊约约，河风飘飘荡拂，构成了一幅午后书院的活泼画卷。
一时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书院沉寂得连一颗针掉在地上都能闻声。
此时，陈夫子朗读声方落，正欲换卷再读，谢太真目睹机不成失，攸然站起指着谢瑾道：“夫子，前面有人正在睡觉。”
书院浑家人膛目结舌鸦雀无声，就连陈夫子也是不自禁地张大嘴巴发楞，过得半响，一股肝火蓦地从陈夫子心头升起，他怒声喝斥道：“谢瑾！书院以内岂能大吼大呼？”
结结巴巴半天，倒是一个合适的借口也找不到，“百口莫辩”这个词便是谢瑾此时表情最好的写照。
这叫声来得及其俄然，声如炸雷惊得陈夫子心头一跳，手中戒尺也不甚掉落在了地上。
心念及此，陈夫子冷冷一哼从书案下抽出一根戒尺，大袖一甩行动沉稳地飘下高台，朝着谢瑾大步流星而去。
陈夫子话音刚落，书院内端坐的二十余名学子尽皆跟从背诵，那点头晃脑的模样如同一只只蹲在荷叶上的回声青蛙，独一不调和之处，便是坐于角落处的那名乌衣学子正倾斜着身子，伏在书案上早就沉甜睡去，模糊有鼾声传来。
再看那谢瑾，倒是额头大汗呼吸沉重，他后背依着圆柱四顾摆布，眼眸中充满了极其可骇之色，明显还没有回过神来。
秦淮河边有一古渡名为“桃叶渡”，渡口旁发展着一颗百大哥榆树，树冠如伞枝繁叶茂，虬结班驳的树干须得三四个成人方能合抱，每当到了夏季，树上树下便是顽童们玩耍玩耍的好场合。
谢瑾本是谢氏大房嫡长孙，其祖父昔日为谢氏宗长，祖父病逝时，谢瑾之父谢怀玉进京赶考下落不明，谢瑾又尚在襁褓当中，大房无人可选之下，只得将宗长之位传给二房房长谢睿渊，并商定待到谢怀玉归家，便将宗主之位偿还。
仲夏蒲月，江宁县热浪翻滚流金烁火，暴虐的骄阳炙烤着小小的城池，城楼上那面“唐”字大纛旗有气有力的低垂伸直，长街冷巷、贩子里坊几近不见行人，一片萧瑟冷僻，唯有那藏身垂柳的蝉虫，还是不畏酷热地聒噪不止。
陈夫子不为所动，冷哼一声道：“书院熟睡疏忽师长，大吼大呼扰乱次序，你如许的学子老夫实在无能传授，即便是谢氏宗长亲来，老夫也如许作答，你还是走吧。”
谢太真出身二房，为谢睿渊之孙，虽与谢瑾同岁同龄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常日里却非常讨厌谢瑾，他知伸谢瑾才是堂堂正正的嫡派后辈，眼下固然祖父贵为谢氏宗长，也没法窜改本身是二房旁系的究竟，在妒忌心暗自作怪下，谢太真没少找谢瑾的费事，现在看到谢瑾正在书院熟睡，天然不会袖手旁观。
虽则如此，怀古追昔的江宁人还是尽最大尽力复原了建康城部分旧貌，毁于烽火的夫子庙重新建立，孔贤人石雕仍然手持书卷凝睇着悠悠流淌的秦淮河，文德桥好似长虹卧波跨河而过，沿河两岸的酒坊茶棚、秦楼楚馆连缀不竭，六朝之时堆积了无数高门大族的乌衣巷巷陌深深，冷静地陈述驰王谢世家昔日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