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九章 紫微星落（上）
李治和李素搀扶着他，走到矮脚桌后盘腿坐下，李世民双手撑在桌案上，短促地喘气，方才走过的那一段路，仿佛已耗尽了他的力量。
李素黯然一叹，低声叮咛身后的寺人拿两张熊皮卷起来，放在李世民的身后，让他的后背靠在熊皮上。
高低数千年，约莫没有出过一个胜利的帝王，“胜利”的定义是，既能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武功武功乱世，又要父慈子孝，天家敦睦，不但极受臣民恋慕，并且家中后代孝敬，兄友弟恭。
颤巍巍地伸手，颤巍巍地端杯，李世民吃力地直起腰，举盏面朝众臣。
常涂领旨。
这一刻，李素也是心乱如麻，他不晓得该用如何的体例向这位贤明的帝霸道别。
君臣无声地盯着阁楼内的画像，李世民目光仿佛停滞，从高祖到诸多功臣，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他本身的画像上。
常涂黯然退下。
李素愣住，常涂却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泣道：“陛下身子不佳，万不成喝酒。”
最是无情帝王家。
形象越光辉，背后就有多阴暗。
抬眼一扫，李世民看到人群前面的李治，笑着朝李治招了招手，道：“太子上前来。”
李治忍不住大哭道：“父皇受上天庇护，必然长命百岁，求父皇听太医的话，好生诊治……”
说完李世民闭上眼，神情尽露怠倦。
李世民叹道：“你生就一副小巧心窍，遇事常常智计百出，不管大局还是末节皆有章法主张，如何削除门阀士族，你必定有你的设法，朕便未几干与了，朕此生纳谏逾万，可毕竟还是败在刚愎自大之上，将来的方略国策，朕便不参与了，朝堂有子正在，朕放心。”
阁楼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四周被太极宫内的禁卫围住。广场上一片喧闹，明显还是春季，风儿却变态地刚毅，吹得白玉雕栏前的旗号猎猎作响。
李世民超出众臣，渐渐走到凌烟阁楼前，有气有力地抬了抬眸，李世民低声道：“来人，翻开凌烟阁。”
可惜的是，如此失利的人生很难获得旁人的怜悯，当权势与亲情没法分身时，当年他已做出了本身的挑选。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喃喃道：“长生……多么好笑，恰好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信，连朕也不例外，这场长生大梦该醒了！”
见李世民气色愈发衰弱，李素不由道：“陛下，您本日说了很多话，该安息了，光阴长远，要做的事很多，不必争朝夕，保重身子要紧。”
具有着至尊权势的家庭里，那里来的“孝敬”与“敦睦”？争名夺利本就是人的本性，生在如许一个集天下至权的家庭里，非论父亲还是儿子，一个个都成了争夺权力的野兽，看似高贵非常的家庭，实在骨子里推行的是丛林法例，他们用最残暴最赤裸裸的手腕，处理掉任何禁止本身登上权力王座的敌手，哪怕这个敌手是本身的父亲和兄弟，还是毫不踌躇痛下杀手。分歧的是，他们给本身披上了一层品德仁义的外套，让外人看起来没那么丑恶肮脏。
“陛下不止一次说过，您创下这千秋基业，非陛下一人之功，这么多的建国文臣武将，他们当年都为陛下伸了一把手呢，陛下可否准予让臣也伸一次手？”李素暖和地笑道。
李世民倔强地缓行，一步一顿，回绝任何人的搀扶。
但是，李世民毕竟跨不上那一级阶石，常日轻松抬步便能跨畴昔的台阶，本日却仿佛变成了一道不成超越的通途，李世民双手撑住膝盖，用力往上挣，眼神里还是熟谙的霸气和不平，可他仍然跨不畴昔。
思考好久，李世民缓缓点头：“应当说完了，另有没说的，全在大唐的国运气数当中，只盼今后的帝王比朕强，比朕强……”
上面的一众文臣武将目光明灭，本日凌烟阁前，李素竟能坐在李世民身侧，看似是李世民的随口一提，但谁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李世民决计为之。毕竟李素现在固然年青，但能够设想将来李治的朝堂里，李素的权势职位必定与贞观朝截然分歧。
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朝众臣缓缓含笑点头，看到的倒是一张张抽泣的脸，耳边回荡的，是世人嚎啕的哭声。
李治，长孙无忌，李绩等人早已等待在广场前，群臣前面，统统的皇子公主全到齐了。一群人悄悄地等候李世民的御辇到来。包含太子在内，近百名文臣武将全堆积在广场上，景象如同当年的凌烟阁分封功臣的盛况。
李世民含笑看着常涂，道：“你我都清楚，朕已药石难医，本日便是归期，既然难医，朕为何要躺在病榻上毫无庄严地死去？哈哈，油尽灯枯，当肆吾欲！来人，移驾凌烟阁，召太常寺歌舞！子正，与朕同往，殿外雉奴和辅机他们是不是都在？同去吧，朕与他们再痛饮一场，道别……不能太仓促呀。”
底下的人纷繁推断上意，李世民则一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撑在蒲席上，李素离得近，看到他的双臂微微发颤，现在的李世民实在底子坐不稳了，完端赖着双臂的力量支撑着身材，神采也越来越惨白。
李世民说本身失利，这句话并没说错。
画像上的李世民骑着战马，身披铠甲，手中一柄利剑斜指向天，真恰是英姿英发，意气飞扬。
李世民暴露赞成之色，点头道：“子正聪明，朕与你说话非常费心。不必讳言，朕快不可了，大唐江山交给雉奴，而他有长孙辅机和你帮手，江山不至于衰颓，可门阀和士族，终归是大唐皇权的大患……”
常涂俄然止住了哭声，沉默半晌，神情垂垂暴露了笑意，哀恸与笑容交叉在一起，像即将化作春泥的落英。
说着李世民神情一肃，减轻了语气道：“三代以内，大唐帝王必须消弭门阀和士族的权势，必须！不然社稷危矣！”
李世民欣喜地笑了：“建国君臣老的老，死的死，光阴皆无多矣，幸见大唐社稷后继有人，朕可瞑目也。”
众臣就如许悄悄地看着他，看着他喘气，看着他举起颤巍巍的手，命令传宴。
…………
人生的最后一刻，他能经心信赖的人，只要一个非亲非故的常涂，果然只要“不幸好笑可悲”能解释他现在的表情了。
贞观朝堂上，有资格坐在李世民身边的人是谁？
李素哽咽道：“陛下武功武功之盛，古往今来罕见，臣至今敬佩不已，能为陛下之臣，是臣的幸运，臣很光荣来到这个年代，将来青史必不污陛下圣名之分毫，臣包管。”
腰杆俄然挺直了一些，李世民踌躇好久，抬高了声音道：“子正，朕本日召你来，是想叮咛你几句话……”
气喘吁吁地垂下头，李世民黯然神伤，中间却俄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肘部，李世民大怒，扭头一看，却见李素浅笑地看着他。
情感狼籍地退到殿门口，李世民俄然叫住了他。
是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仅此二人。
广场上，皇子公主们和群臣纷繁膜拜，带着哭腔山呼天子。
李治含泪笑着点头。
“子恰是无双国士，得国士之手相扶，朕之幸也，多谢子正了。”李世民神情寂然隧道。
李世民有所觉，扭头看了身后一眼，又朝李素笑了笑。
寺人仓猝将凌烟阁的殿门翻开，阁楼正殿内高高挂着诸多功臣画像，高祖李渊的画像摆在正中，中间便是李世民的画像。
见御辇到来，李治领着众臣纷繁膜拜相迎，御辇停下好久，内里传来李世民的咳嗽声，常涂扶着身形佝偻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来，走下御辇后，李世民挥了挥手，推开了常涂，渐渐走众臣走去。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泣不成声。
摇点头，李世民盘跚回身，道：“本日聚宴，应当欢畅，哈哈，来，扶朕就坐。”
李世民叹道：“临死才复苏过来，何来‘圣明’可言？不过是又改正了一个弊端罢了，但愿大唐今后的帝王比朕强一些，朕方可瞑目。”
顿了顿，李世民又道：“该叮嘱你的事，朕已跟你说过，未几说了，本日君臣相聚，作乐之时，来，你二人扶朕上去。”
中间的常涂流着泪，忍不住上前伸脱手，刚碰到李世民的袖边，却被他狠狠一拂，怒道：“滚蛋！朕虽病疴，死也不肯假旁人之手！”
李世民叹道：“‘当年’这两个字，仿佛已是隔世了，好悠远啊……这些画像上的人，一半都不在了，朕也快了……”
“臣必然竭尽尽力。”
李素将他俄然窜改的气色看在眼里，神情愈发哀恸。
可惜，如许的帝王一个都没有。
他这平生只是个影子，长年随驾李世民身边，他经历的事件，晓得的奥妙或许比任何人都多，可他只是影子。
李治和李素闻言一左一右扶住李世民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上阶石。
李素躬身施礼：“陛下圣明。”
李世民盯着画像中的本身，目光充满了慨叹，仿佛在追思着甚么，很久，李世民笑了，指着画像对身边的李治道：“雉奴，你看看，那是朕当年的模样，当时的朕啊，正领着你秦伯伯，程叔叔他们挞伐暴隋呢……”
李世民一怔，如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转怒为叹。
李世民缓缓点头，神情豁然道：“这件事，朕连辅机都没奉告，唯独说给你听，一则因为辅机也是出身门阀，朕心存顾忌，二则，辅机年老矣，而子正还很年青，你是朕属意的宰相之选，为人谦逊聪明，更首要的是，你出身农户，与门阀士族并无干系，这件事交给你，朕很放心……”
“朕……已无朝夕，这平生有很多事没办完，很多事没办好，直至现在，仍有抱憾……”李世民呢喃半晌，道：“该说的话，朕应当都说完了吧？”
李素低头道：“臣听着呢。”
说着李世民俄然道：“常涂，传朕旨意，顿时将宫中方士尽逐出宫，统统炼制的丹药付之一炬，今后大唐帝王不准沉迷丹术，妄求长生。”
一样的地点，一样的人，但是本日与当年那种高兴对劲的氛围截然分歧，世人堆积一处，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还能闻声人群里传出的抽泣哽咽声，每小我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大唐三十年社稷，诸卿有治世之劳，兵马之功，与朕亦有同甘共苦之义，朕敬诸卿一盏，大唐……万胜！”
李世民含笑谛视着他，道：“子正宽朕之心，朕甚慰，罢了，这些都是身后事，朕纵手握天下至权，也堵不住先人的悠悠众口，功与过，朕都安然接管……”
宫人们缓慢将早筹办好的御宴和酒端了上来，常涂含着泪为李世民斟了半盏酒，李世民端盏一闻，随即笑着对中间的李素道：“此为子正所创的烈酒，饮之如快刀割喉，痛哉快哉，人间宝刀当配豪杰，美酒亦当配豪杰，来，你与太子分坐朕之摆布，与朕同饮。”
李世民持续尝试着跨上阶石，广场上众臣的眼睛都盯着他，无数人想上前扶他，可都不敢，连李治都是掩面抽泣而不敢动。
李素思考半晌，低声道：“若欲完整撤除门阀士族，三代内做不到，但臣愿帮手太子殿下，尽力减弱门阀士族的权势。”
李素还没答话，中间的寺人已将两张矮桌蒲席别离放在李世民的摆布两侧，李治和李素只好默静坐下。
李世民说着话，气色却渐渐红润起来，精力也好了很多，板滞浑浊的目光俄然规复了昔日的锋利。
李世民仍闭着眼，点头道：“不安息了，朕本日感觉精力尚好，趁着复苏，该交代的事定要交代完……”
李素和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抽泣不已。
那么李素呢？贞观以后，他在新朝将是多么的职位，实在从本日的坐位上，世人已能看出分晓了。
古往今来的帝王里，李世民已经算是很胜利的帝王了，他的胸怀，他的气度，他的雄才伟略，都在史乘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回过甚来看看他的后代们……
李素昂首望去，却见李世民的嘴角暴露了一丝笑意。
李世民摸着他的头顶，目光尽是宠溺：“朕多想再活几年啊，一年两年都好，你太年青，很多事不懂，朕想多教教你，可惜……”
豪杰迟暮，豪杰残落，垂死的这一刻，他仍像个不平的兵士，死撑着一口气对抗光阴和循环，夕照下的孤傲背影，多么的悲壮。
李世民苦笑道：“史乘批驳，朕已看不到啦，朕此生之功过，连朕本身都说不清楚，史官落笔岂能尽书焉？但愿他们能留几分情面，给朕一个公道的说法……”
爵封县公，经历条即将涨满。尚书省右丞，离尚书省仆射只差一步了，而这小我，本年才二十六岁！
李世民笑着点头：“药医不死病，父皇已到寿限，药石难医了……”
很久，在羽林禁卫的护侍下，李世民的御辇缓缓行来，常涂按例跟在御辇一侧，李素则走在另一侧。
李治仓猝快步小跑上前，泪流满面站在李世民面前。
凌烟阁前。
常涂悄悄上前，低声道：“陛下该安息了……”
沉寂好久，李世民挥了挥手，道：“事情已交代过了，子正退下吧。”
走到凌烟阁前的玉石阶前，李世民吃力地抬起腿，想跨上那一级阶石，但是试了好几次，毕竟跨不上去。
李世民缓缓道：“朕这些年有过很多亲信之患，有的已经永久安定了，比如薛延陀，比如西域诸国，但有的亲信之患仍在，内乱易平，内忧难除。朕纵为天下之主，欲除心患亦畏首畏尾，不敢轻动，朕原筹算这些年缓缓图之，或许只要十年，便可略见效果，无法天不假年……子正可知朕说的是何种心患吗？”
李素回以寂然的神情，一字一字道：“臣愿一向扶着陛下，今后亦如是。”
看着李世民吃力迈步，仍倔强地不准任何人搀扶的模样，众臣心中一酸，皆落下泪来。
当仆人的生命走到绝顶，影子也就落空了存在的意义。
“陛下莫出斯言，陛下是天下共主，是初创贞观乱世的帝王，您必能留名青史，大唐的基业必能延绵千秋万世，永久鼎盛，能跟从陛下这么多年，是老奴宿世修来的福分。”常涂哽咽泣道。
“朕俄然想喝酒了，子正可愿陪朕痛饮？”
李素头也不抬，不假思考道：“臣晓得，陛下担忧的是……门阀和士族。”
他的行动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顿一下，仿佛在充蓄迈出下一步的体力，伴跟着不断的轻咳，以及短促的喘气。看得出他在尽力挺直腰杆，尽力保持帝王的严肃，但是毕竟油尽灯枯，此时的模样看在众臣眼里，清楚是一个风烛残年的白叟，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李素抿了抿唇，朝李世民长长一礼，然后迟缓地往殿外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