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草堂秋
她像是行走于一段没有绝顶的暗中池沼，浑身污垢、身心俱疲。直到有一天，她归了国，还入了宫。
十五岁那年，当她衣衫不整被人发明、名声尽毁之时，她想畴昔死；十七岁那年，当她第一次被人转送，自陌生的床榻间醒来时，她曾经如此地等候着灭亡的来临。
不需旁人说，她本身也感觉可惜。
这橱架本来应是作书架用的，不过，秦六娘明显并不喜读书，倒是对玩乐打扮极有兴趣，架子上摆了好几只妆匣，另有散放的绢花、灯笼、鹞子等物，虽都不甚值钱，却花梢得很，将上头几层堆得满满铛铛。唯在最基层的角落里，才毫无章法地肆意摆着十几卷书，那书上灰尘极厚，像是好久未曾被人翻动过了。
她停止了挣扎，仰首望着那熟谙的红墙碧瓦，哀痛一波一波地漫上眼眶。
她在池水中笑出了眼泪，她狼籍的发线四散如黑灰。
她不知这哀痛从何而来。
纱帐中，秦素缓缓伸开双眸，凝睇着床尾处的阿豆，面无神采。
暮色滤过几重青纱，将阿豆的背影也映出了多少青灰，而帐中秦素的脸上，也不成制止地染了一层青气。
她叹了一声。
她本年也才十五，花一样的年纪，嫩柳般的身姿，却也只能在这孤单的山野里……
阿豆立在石阶上，仰开端，向雨幕里呵了一口气。
堂屋安插得整齐，四壁乌黑，桌椅也算干净。但是，也仅只这一间房罢了。卧房便设在西次间，门上只用铜钩挂了一层薄棉帘子，那帘子灰仆仆地也看不出是甚么色彩，上头更无绣纹，唯有几个光鲜的蛀洞，明示着此处的寒酸与粗陋。
帐中睡着一名女子，半侧着身材，双眸紧闭。虽年齿尚幼，却已能窥见多少明艳姿容，两弯卷而翘的长睫覆着脸颊，鼻息轻浅，明显睡得正沉。
撇了撇嘴，阿豆放下纱帐，又回身向门帘的方向看了看，肯定四下无人，便脚步轻悄地转过床尾，来到了紧靠墙根摆放的一具橱架前。
先，为不能；后，是不敢。
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池水倒灌入喉，堵住了她的呼吸，可她却仍在大笑，笑出了声。
她止住抽泣，悄悄地看了一会，俄然大笑了起来。
山村陋室、草舍寒堂，这是她宿世糊口了五年的连云田庄，从七岁到十二岁，她就像是被秦家忘记了普通，在江阳郡最偏僻的乡野，无人看管地单独长大。
阿谁时候，她便不想死了。
这一年，恰是她宿世厄运的开端，亦是秦家走向灭亡的起点。而她，却带着宿世的统统影象，返来了。
盯着帐中女子，阿豆眼中垂垂涌出几分嫉色，一只手不自发地抚上了本身的脸，很久后，轻吐了口气，眉眼间又划过了一丝不屑。
甚么算计诡计，甚么尊荣显赫，在这将倾的大厦之下，统统本日的刺眼，不过是明日尘烟。
当她垂垂沉入水底时，弓足池畔不见人迹，那些原应陪在她身边的宫人，在一刹时平空消逝了。
向晚时分，雨垂垂地大了起来。
本来，自她那早已浑烛的心底流淌出的泪水，与十四岁少女纯洁眸中滑下的泪水，并无两样。
阿豆虽粗识几个字，却不是个好学之人。然一见那些书，她的眼睛却立即亮了起来，她蹲下了身子，自袖中取出一张纸，对比着纸上誊写的内容，在那堆书里一本本地翻找着，行动非常轻巧。
而当时，统统都已经产生了，灰尘落定、无从变动。
倒是，求死而不得。
风卷起雨线，一片片掠进犬牙交叉的瓦檐，风铎被风吹着，偶尔收回一记清响，若寂寂长夜里寥落的谯鼓，敲得民气底发凉。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任由那团浑沌将她包裹。
她只想好好地活着。活在万人之上，活得鲜烈刺眼，将之前所受的屈辱百倍千倍地讨返来。
淡红色的雾气一经离了口唇，只向前飘了尺许，便四散而去，斯须不见了踪迹。
灭亡于她，竟成豪侈。
那一刹时，眼泪澎湃而至，她在将死的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但是，当她重新展开眼时，她却来到了这里――中元十二年的连云田庄。
秦家六娘又如何？在这偏僻的庄子上，谁又能记得她姓秦？
在弓足池和顺而冰冷的水波里，她心底里那些被冰封、被埋葬、被压抑的情感，蓦地尽数发作。
信手清算好布巾，阿豆先是侧耳听了一会，随后上前几步，悄悄翻开纱帐，向里窥视。
阿豆微微打了个颤，将手里的铜盆又往怀中拢了拢，肩膀也缩了起来。
可灭亡却偏于此际来临。
本来，她身上另有一样事物，是洁净的。
不过，女郎一贯喜用温水，因此这水也不是马上便用的，还要再晾一晾才好。
阿豆放轻了脚步，将铜盆与布巾搁在了架子上，悄悄吁了口气。
阿豆仰起的头放平了些，眉尖往中间集合，清秀的面庞上便有了几分怨苦相，像是老了好几岁似的。
深宫里的那五年，像一个最不堪的梦。在梦中，那重楼叠宇若汪洋大海，而她倒是一叶孤舟，上无家属支撑、下无后代固宠，可恃者，独一腔孤勇与满心的不甘，竟也一步一步走到了阿谁最高的位置，却又期近将到达顶峰时，倏然坠落。
就如许结束，也没甚么不好。
就如许吧，她想。
她转过身，谨慎地捧牢铜盆，感受着胸腹间那团被热水熏出的暖意，渐渐跨进了堂屋的房门。
委实是太好笑了，不是么？那算计她的一人定想不到，她死之日，便是国破之时。
她沉在水里望出去，感觉，那像是浸在一汪通透的翡翠里，虚而漂渺，恍若一梦。
翻开棉帘，便是一间大得有些空旷的房间。家俱只要最简朴的几件，妆台缺了一足，用木块垫着；墙壁上霉印班驳；朱漆鼓凳也早已磨损，暴露了本来的木色。唯有倚墙摆放的三屏雕花罗帐床还算无缺，透过两重洗得发白的青纱，模糊可见床板上雕镂的灵芝卷草纹。
宿世的她从不晓得，在她的身上，本来也有着能够叫人图谋的东西，而她最信赖、也最依靠的使女阿豆，早非昨日脸孔。可爱她一向活到生不如死、活到浑身泥泞，最后在阿谁吃人的处所挣扎了五年，方才一次次地了悟，明白彼时的本身有多么荒唐好笑。
她曾经那么渴切、那么固执地想要去死。
红宫墙、粉桃花、琉璃碧瓦、青空如洗。
她仍记得落入弓足池的那一刻，凤冠沉沉压在发上，又离开而去，散开的发髻如墨线，在她的四周飘浮，如丝如缕。
宫墙的一角爆出了火光，似另有厮杀声奔袭至耳畔。
凤冠近在天涯，那光荣与光芒唾手可得，可她，却再也不能触及。
她俄然感觉讽刺。
秦素净淡地看着阿豆，弯起唇角，无声而笑。
而随后，她便瞥见了火光。
那一刻，她俄然便没了怨，也没了恨。
她底子不晓得推她入水的人是谁。
有一段时候，她乃至以胡想本身的死为乐事。
玄月尾的气候，暮色中已裹了轻寒。院子里寥无人迹，几片枯叶粘住潮湿的空中，无端地显出一种残损来。远处的连云山似拢了一层青灰色的薄纱，影影绰绰，视之不清。
她才从外头返来，又见女郎恰在昼寝，她便向阿妥谎称要奉侍女郎起榻，特地端了沸水出去。
她想趁着晾水的时候找些东西，就算一时有人出去，她也有现成的遁词。
她瞥见本身的眼泪，透明得如同最纯洁的水晶，一粒一粒，飘散在深碧凝翠的池水中。
盆里盛了半盆的沸水，是她才从灶房打来的，预备着一会给女郎净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