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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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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咣当”一声抛物声,一只空的青花茶盏在颖娘脚边四分五裂,一块块碎瓷片打着旋儿地躺在青砖空中上,又好悬被何员外尤不解恨的吼怒声唬的抖三抖。

就好似在印证老管家这话儿所言不虚普通,这厢何员外方才“啪”地一巴掌拍在鸡翅木的八仙桌上头,震得桌上一片“丁零当啷”的碰瓷声,高高的院墙外却快速鸦雀无声。

梳着双丫髻的颖娘穿了件半旧的月红色麻布衫,低眉垂首地坐在正厅下首的鸡翅木圈椅上,瘦肥大小的人儿双脚刚好着地,仿若木胎泥塑般不说不动。

这会子听得何满仓竟肯捐躯本身,以期神灵怜悯,降雨以救百姓百姓,不管怎的说,起码当下确切是感激涕零的。

隆冬的凌晨,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风,跟着第一缕阳光透过虚空投下万道金光,全部六合都蒸腾了起来,仿若烧透了的瓦窑普通,就连氛围都近乎呆滞了。

那一回,先是旱魃后是水潦,再加上另有当场落草的匪患反叛,长江两岸赤地千里,白骨累累,跟人间天国实没两样的。

而一墙以外,被何员外指名道姓骂了个头臭的何满仓,感受着仿照本色般劈面而来的雷霆大怒,倒是斜着眼睛,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好一番气势汹汹的唱念做打。

“牲口,牲口,我们何家怎的出了你这么个无耻下作的牲口!”

眸子子一转,一个主张滚下鼻头,已是握着拳头踮起脚尖,公理凛然地大声道:“大伯,您老怎的骂我打我,侄儿都认。就算雷公老爷真要劈我,侄儿也认了!”还道:“我只求雷公老爷开开眼,千万别再放空雷了,救救百姓百姓吧!”

可即便大伙儿将龙王泥像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如此欺侮,都始终没能降服恶龙,求下雨来。

乃至于就连方才听到何员外一针见血,戳破何满仓面皮,打内心多多极少有些不安闲的这么一小撮人,亦是红了眼眶。

提及来何员外本年也不过知天命的年纪,可就这短短月余的风景,本来斑白的头发已是全白了,脸上皮松肉垂,就连本来藏神的双眼都浑浊了起来,已是老态尽显。

一张口,自带伴奏的破锣嗓子还自带哭腔:“宗亲们,街坊们,长幼爷们,婶子嫂子们,乡里饥荒如何情状,诸位有目共睹。就连县老太爷都倡首粮铺大户献策献粮,挽救百姓于水火,万不准粮铺捂粮惜售,也断不准大户收藏密敛。可何荫松其人,明显家中仓廪充盈人所皆知,可为囤积居奇,竟然不吝谷烂陈仓,忍看乡邻饿殍载道!所作所为,为富不仁,见死不救,人神共愤,莫过于此!”

何满仓其人在眼下的年景中也算是异类了,既不信佛也不信道更不信天,百无忌讳,如许天打雷劈自个儿找死的瞎话提及来还真是没有半点心机承担,易如反掌。

直至气喘吁吁的老管家从外院急奔而来,顾不得满头满脑喷涌而出的汗水,踉跄着在颖娘跟前立住略有些佝偻的身子,朝着正如困兽般团团转的何员外一拱手,沙哑的声音里尽是说不出的怠倦、无措,另有惊骇:“老爷,那些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又来了,这回不但提着米袋挑着箩筐,手里还都拿着家伙什,气势汹汹,怕是端的就要脱手啊!”

何满仓说着说着也许说顺口了,不免说秃噜了嘴,暴露狐狸尾巴来。

比方说火烧火燎的鼻咽喉,比方说咣当作响的肚子,比方说又湿又黏紧紧贴在身上的衣裳,比方说一丈外天井中翻滚的热浪……还比方说,门外巷弄里渐次响起的喧闹人声,乒乒乓乓关门闭户的声音、街头巷尾呼儿唤女的声音,以及身边短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拉风箱般的喘气声……

啧了啧嘴,又翘起小拇指掏了掏招风耳朵,拧着脖子,牙缝里迸出三个字儿:“老牲口!”尤不解气儿,又紧跟着在内心骂了句“绝八代的老棺材!”

本年开春就不是一个好年景,天旱少雨,就连夙来四十五日无日头的黄梅天都万里无云的,老天爷倚疯做痴的就是不开眼,地里的裂缝已能伸进一只手,市道上物价腾贵,俱是靠天用饭的平头百姓哪还坐得住,却只能寄但愿于老天爷,纷繁烧香膜拜,祈求彼苍恕罪。

而此时本就紫涨充血的面孔上更是青筋直爆、面皮发麻。

施施然地转过身来,朝着面前意随他动的宗亲街坊们行了个大礼,半晌直起家子,颧骨都快戳破天涯的面孔上总算憋出了两分虚假到直白的悲怆来。

再看何满仓本来如此伟岸的身形,就跟看庙里头人塑泥胎,却能救苦救难的神佛造像再无二致。

却叫看了场好戏的何员外浑身黏稠血液涌上天灵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畴昔。

听老辈人说,年有丰欠,风调雨顺的年景虽说向来可贵,十中无一。毕竟风、雨、阴、晴总会过分失时,水、旱、蝗、疫老是无年不灾,可上一回这般地骄阳蒸的闹旱魃,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儿,仿佛还是六十年前的事儿。

“老爷!”

还不待人回过神来,已有一管沙哑而锋利的大声直抛天涯:“大伯,侄儿晓得您正在听!三日之期已至,您老若再一意孤行,枉顾性命,就别怪侄儿大义灭亲,不顾昔日情面了!”

目眦欲裂,恨不得一口活吞了门外阿谁倒置吵嘴、人面兽心的牲口:“何满仓,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牲口,当年觊觎老夫产业,目前还欲强抢不成!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容你得逞!”

既是善的不可,那就只要咬咬牙来恶的了。

而门外乌泱乌泱一众描述枯萎,俱是灰头土脸、面有菜色的宗亲街坊们,却无一不神情冲动。

这一嘲笑,本来套了身读书人的长衫,好轻易极力堆砌出两分人样的面孔上,就油然生出了两分匪气来。

双目收回奇特的亮光,嘴角眼睑不自发地抽搐,哭音也蓦地拔尖儿:“宗亲们,街坊们,何荫松自家吃饱,不顾旁人死活,这是生生逼着我们寻死啊!街坊们,既是他何荫松不仁,我们与其活活饿死,不如同心合力,挣条活路!”

乃至于已有好些个有了春秋的阿婆老娘颤颤巍巍的扶着膝盖就跪了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的念叨着“活菩萨”,在朝他叩首了。

背对着世人乔张做致的何满仓天然不会想到,身后已经有人开端惦记“人祭”了,嘴角小幅度的上挑了一下,却抽搐了半晌方才勉强收住。

实则已经下认识地沉浸在了自家本该应市的花式月饼的工序上,本身以及周遭的统统,都被她风俗性的主动隔断在外了。

这位可不是甚的忍气吞声的主儿,天然不能等闲咽下这口气。

面上好不轻易堆砌起来的悲怆、义愤不知甚的辰光丢到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掩也掩不住的诡异的镇静,乃至于猖獗。

可到底假的真不了。

只饶是跪遍漫天神佛,烧香烧的阖镇烟雾环绕,好像瑶池。还请了那么些个传闻得道的巫师法士过来祈雨,聘仪更是眼睛不眨的舍出去,却没见一个过路菩萨显灵。

自个儿却一无所觉。

颖娘浑身绷紧,稠密的睫毛微微扇动,呆呆地望着飞溅在裙摆鞋面上的细碎瓷片,圆溜溜的杏子眼微微睁大,眼底却只要无尽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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