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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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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郓哥提着篮儿走入茶坊里来,骂道:“老猪狗,你昨日做甚麽便打我!”那婆子旧性不改,便跳起家来喝道:“你这小猢狲!老娘与你无干,你做甚麽又来骂我!”郓哥道:“便骂你这‘马泊六’,做牵头的老狗,直甚麽屁!”

两个又吃了几杯,西门庆叫酒保来记了帐,明日铺里支钱。两个下楼,一同出了店门。西门庆道:“九叔记心,不成泄漏,他日别有报效。”分付罢,一向去了。

那猴子死顶住在壁上。只见武大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那婆子见了是武大来,急待要拦当时,却被这小猴子死命顶住,那边肯放,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武大抢到房里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边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功德!”

西门庆道:“乾娘,只怕罪恶?――罢!罢!罢!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这是斩草除根,抽芽不发;如果斩草不除根,春来抽芽再发!官人便去取些砒霜来,我自教娘子动手。――事了时,却要重重谢我。”西门庆道:“这个天然,不消你说。”便去端的包了一包砒霜来,把与王婆收了。

到天大明,王婆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返来与那妇人做羹饭,点起一盏随身灯,邻舍坊厢都来吊问。那妇人虚掩着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半夜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

这妇人便去脚後扯过两床被来没头没脸只顾盖。武大呼道:“我也气闷!”那妇人道:“太医分付,教我与你发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说时,这妇人怕他挣扎,便跳上床来骑在武大身上,把手紧紧地按住被角,那边肯放些松宽。那武大哎了两声,喘气了一回,肠胃迸断,呜呼哀哉,身材动不得了!

那妇人道:“好倒是好,只是奴手软了,临时安排不得尸首。”王婆道:“这个轻易。你只敲壁子,我自过来相帮你。”西门庆道:“你们用心清算,明日五更来讨回报。”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里深思道:“这件事却又捣蛋!我自去殓武大郎尸首,他却怎地与我很多银子?……这件事必然有跷蹊!……”来到武大门前,只见那几个火家在门首服侍。何九叔问道:“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

那妇人揭起席子,将那药抖在盏子里;把那药贴安了,将白汤冲在盏内;把头上银牌儿只一搅,调得匀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药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说道:“大嫂,这药好难吃!”那妇人道:“只要他医治抱病,管甚麽难吃。”武大再呷第二口时,被这婆娘就势只一灌,一盏药都灌下喉咙去了。那妇人便放倒武大,仓猝跳下床来。武大哎了一声,说道:“大嫂,吃下这药去,肚里倒疼起来!苦呀!苦呀!倒当不得了!”

西门庆说罢,自去了。王婆把这砒霜用手捻为细末,把与那妇人将去藏了。那妇人却踅将返来。到楼上看武大时,一丝没两气,看对待死,那妇人坐在床边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麽来哭?”那妇人拭着眼泪,说道:“我的一时候不是了,吃那厮局骗了,谁想却踢了你这脚,我问得一处好药,我要去赎来医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并不记怀,武二家来亦不提起。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

且说何九叔到巳牌时分渐渐地走出来,到紫石街巷口,迎见西门庆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武大郎尸首。”西门庆道:“借一步说话则个。”

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现在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答。”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本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跑堂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边行走。’我希冀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武大道:“端的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欢愉!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端的也是假!”

王婆道:“现在这捣子病得重,趁他狼狈里,便好动手。大官人家里取些砒霜来,却教大娘子自去赎一帖心疼的药来,把这砒霜下在内里,把这矮子成果了,一把火烧得乾乾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返来,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问’;‘初嫁从亲,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公开里来往一年半载,等候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这个不是长远伉俪,偕老同欢?――此计如何?”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着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着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麽吃得肥了?”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麽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边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倒置提起你来也无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男人,我如何是鸭?”郓哥道:“你老婆不偷‘男人’,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的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仆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

这妇人听了这话,也不回言,却踅过来,一五一十,都对王婆和西门庆说了。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却似提在冰窟子里,说道:“苦也!我须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清河县第一个豪杰!我现在却和你眷恋日久,情孚意合,却不恁地理睬!现在这等说时,恰是怎地好?倒是苦也!”

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普通,并不提及。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普通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餐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

那妇人拿了些铜钱,迳来王婆家里坐地,却教王婆去赎了药来,把到楼上,教武大看了,说道:“这帖心疼药,太医教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武大道:“倒是好也!生受大嫂,彻夜醒睡些个,半夜里调来我吃。”那妇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奉侍你。”

西门庆道:“乾娘,全面了我们则个!只要长做伉俪!”王婆道:“这条计用着件东西,别人家里都没,天生天化大官人家里却有!”西门庆道:“便是要我的眼睛也剜来与你。倒是甚麽东西?”

众邻舍明晓得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情面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冒充儿谢了。世人各自散了。

武大道:“兄弟,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着。你本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成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普通。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便在巷口等你。如果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着担儿,只在附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定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倒是亏了兄弟!我稀有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

何九叔上高低下看了那婆娘的模样,口里自悄悄隧道:“我向来只听的说武大娘子,未曾认得他,本来武大却讨着这个老婆。西门庆这十两银子有些来源。”

何九叔看着武大尸首,揭起千秋幡,扯开白绢,用五轮八宝犯着两点神水眼,定睛看时,何九叔大呼一声,望後便倒,口里喷出血来,但见指甲青,唇口紫,面皮黄,眼无光。恰是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半夜油尽灯。毕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化。

次日,西门庆探听得没事,依前自来和这妇人做一处,只希冀武大自死。武大一病五日,不能够起。更兼要汤不见,要水不见;每日叫那妇人不该;又见他盛饰艳抹了出去,返来时便面颜红色,武大几遍气得发昏,又没人来睬着。

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返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恰是了!我现在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迈一小我,本来没些见地!那王婆老狗恁麽利惊骇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着,乾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乾成果了你!”

王婆取了棺材,去请团头何九叔。但是入殓的都买了,并家里一应物件也都买了,就叫两个和尚晚些伴灵。多样时,何九叔先拨几个火家来清算。

且说武大挑着担儿,出到紫石街巷口,迎见郓哥提着篮儿在那边张望。武大道:“如何?”郓哥道:“早些个。你且去卖一遭了来。他七八分来了,你只在附近处服侍。”武大飞云也似去卖了一遭返来。郓哥道:“你只看我篮儿撇出来,你便奔入去。”武大自把担儿寄下,不在话下。

西门庆见踢倒了武大,打闹里一向走了。郓哥见不是话头,撇了王婆撒开。街坊邻舍都晓得西门庆了得,谁敢来多管。王婆当时当场下扶起武大来,见他口里吐血,面皮腊查也似黄了,便叫那妇人出来,舀碗水来,救得复苏,两个高低肩搀着,便从後门扶归楼上去,安排他床上睡了,当夜无话。

次日饭後,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那边来理睬武大做多做少。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

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来。小二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即便筛酒。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此人向来未曾和我吃酒,本日这杯酒必有跷蹊。……”

两个吃了半个时候,只见西门庆去袖子里摸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九叔,休嫌轻微,明日别有酬谢。”何九叔叉手道:“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如何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处,也不敢受。”西门庆道:“九叔休要见外,请收过了结说。”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说无妨,小人依听。”西门庆道:“别无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钱。只是现在殓武大的尸首,凡百事全面,一床锦被粉饰则个,别无多言。”何九叔道:“是这些小事?有甚短长,如何敢受银两。”西门庆道:“九叔不收时便是推却。”那何九叔自来惊骇西门庆是个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收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卷起,舀了一桶汤,把抹布撇在内里,掇上楼来;卷过了被,先把武大嘴边唇上都抹了,却把七窍淤血陈迹拭净,便把衣裳盖在尸上。两个从楼上一步一掇扛将下来就楼下寻扇旧门停了;与他梳了头,戴上巾帻,穿了衣裳,取双鞋袜与他穿了;将片白绢盖了脸,拣床乾净被盖在死尸身上,却上楼来清算得乾净了。王婆自转将归去了。那婆娘便号号地假哭起养家人来。

武大挑了担儿,引着郓哥,到一个小旅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买了些肉,讨了一镟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

这婆子却看着那妇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药的法度,现在武大不对你说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定见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家。他若毒药转时,必定肠胃迸断,大呼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发时,必定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陈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麽鸟事!”

当下那妇人乾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天气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讨。

看看天气黑了,那妇人在房里点上碗灯;上面先烧了一大锅汤,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汤里。听那更鼓时,却好正打半夜。那妇人先把毒药倾在盏子里,却舀一碗白汤,把到楼上,叫声“大哥,药在那边?”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头边。你快调来与我吃。”

何九叔揭起帘子入来。王婆接着道:“久等何叔多时了。”何九叔应道:“便是有些小事绊住了脚,来迟了一步。”只见武大老婆穿戴些素净衣裳从内里假哭出来。何九叔道:“娘子省烦恼。――可伤大郎弃世去了!”那妇人虚掩着泪眼道:“说不成尽!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几日儿便休了!撇得奴好苦!”

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怕将起来,只得跳下床来,敲那壁子。王婆听得,走过後门头咳嗽。那妇人便下楼来开了後门。王婆问道:“了也未?”那妇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脚软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麽难处,我帮你便了。”

那妇人这几句话清楚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西门庆在床底下听了妇人这几句言语,提示他这个动机,便钻出来,拔开门,叫声“不要打”。武大却待要揪他,被西门庆早飞起右脚,武大矮短,正踢中间窝里,扑地望後便倒了。

何九叔跟着西门庆,来到转角一个小旅店里,坐下在阁儿内。西门庆道:“何九叔,请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多么之人,对官人一处坐地。”西门庆道:“九叔何故见外?且请坐。”

看官传闻,本来凡是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

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本来这妇人平常时只是骂武大,各式的欺负他;克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

武大呼老婆来分付道:“你做的活动,我亲手来捉着你奸,你到教唆奸夫踢我心头,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们却自去欢愉!我死自无妨,和你们争不得了!我的兄弟武二,你须得知他脾气;倘或迟早返来,他肯干休?你若肯不幸我,早早奉侍我好了,他返来时,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觑我时,待他返来,却和你们说话!”

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本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门庆道:“这个何必得你说。”王婆道:“只要一件事最要紧。处所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邃密的人,只怕他看出马脚不肯殓。”西门庆道:“这个无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成迟误。”西门庆去了。

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矫饰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

王婆嘲笑道:“我倒未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西门庆道:“我枉自做了男人汉,到这般去处却摆布不开!你有甚麽主意,遮藏我们则个!”王婆道:“你们却要长做伉俪,短做伉俪?”西门庆道:“乾娘,你且说如何是长做伉俪,短做伉俪?”王婆道:“如果短做伉俪,你们只就本日便分离,等武大将息好了起来,与他陪了话,武二返来,都没言语。待他再差使出去,却再来相约,这是短做伉俪。你们若要长做伉俪,每日同一处不担惊受怕,我却有一条奇策――只是难教你。”

那婆子大怒,揪住郓哥便打。郓哥叫一声“你打我!”把篮儿丢出当街上来。那婆子却待揪他,被这小猴子叫声“你打”时,就把王婆腰里带个住,看着婆子小肚上只一头撞将去,争些儿颠仆,却得壁子碍住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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