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倾城之恋(4)

从这天起，柳原整日价的和萨黑夷妮厮混着。他约莫是下了决计把流苏冷一冷。流苏本来每天是出去惯了，俄然闲了下来，在徐太太面前交代不出来由，只得说伤了风，在屋里坐了两天。幸喜天公见机，又下起缠绵雨来，更加有了借口，用不着出门。有一天下午，她打着雨伞在客店的花圃里兜了个圈子返来，天垂垂黑了，约摸徐太太他们看屋子该返来了，她便坐在廊檐劣等他们，将那把光鲜的油纸伞撑开了横搁在雕栏上，遮住了脸。那伞是粉红地子，石绿的荷叶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了下来。那雨下得大了，雨中有汽车泼喇泼喇飞行的声音，一群男女嘻嘻哈哈推着挽着上阶来，打头的便是范柳原。萨黑夷妮被他搀着，倒是够狼狈的，裸腿上溅了一点点的泥浆。她脱去了大草帽，便洒了一地的水。柳原瞥见流苏的伞，便在扶梯口上和萨黑夷妮说了几句话，萨黑夷妮伶仃上楼去了，柳原走了过来，取脱手绢子来不住地擦他身上脸上的水渍子。流苏和他不免酬酢了几句。柳原坐了下来道：“前两天传闻有点不舒畅？“流苏道：“不过是热感冒。“柳原道：“这气候真闷得慌。刚才我们到阿谁英国人的游艇上去野餐的，把船开到了青衣岛。“流苏顺口问问他青衣岛的景色。正说着，萨黑夷妮又下楼来了，已经换了印度装，兜着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银丝堆花镶滚。她也靠着雕栏，远远的拣了个桌子坐下，一只手闲闲搁在椅背上，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流苏笑向柳原道：“你还不畴昔？“柳原笑道：“人家是有了主儿的人。“流苏道：“那老英国人，哪儿管得住她？“柳原笑道：“他管不住她，你却管得住我呢。“流苏抿嘴笑道：“哟，我就是香港总督，香港的城隍爷管这一方的百姓，我也管不到你头上呀！”柳原摇点头道：“一个不妒忌的女人，多少有点病态。“流苏噗嗤一笑。隔了一会，流苏问道：“你看我做甚么？“柳原笑道：“我看你从今今后是不是预备待我好一点。“流苏道：“我待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柳原鼓掌道：“这还像句话！话音里仿佛有三分酸意。“流苏撑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道：“也没有瞥见你如许的人，死乞白咧的要人妒忌！”

吃完了饭，柳原举起玻璃杯来将内里剩下的茶一饮而尽，高高地擎着那玻璃杯，尽管向里看着。流苏道：“有甚么可看的，也让我看看。”柳原道：“你迎着亮瞧瞧，里头的景色使我想到马来的丛林。”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粘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庞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流苏凑在上面看，柳原就探过身来指导着。隔着那绿阴阴的玻璃杯，流苏感觉他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放下了杯子，笑了。柳原道：“我陪你到马来亚去。”流苏道：“做甚么？“柳原道：“回到天然。”他转念一想，又道：“只是一件，我不能设想你穿戴旗袍在丛林里跑。不过我也不能设想你不穿戴旗袍。”流苏赶紧沉下脸来道：“少胡说。”柳原道：“我这是端庄话。我第一次瞥见你，就感觉你不该当光着膀子穿这类时髦的长背心，不过你也不该当穿西装。满洲的旗装，或许倒合式一点，但是线条又太硬。”流苏道：“总之，人长得丢脸，如何打扮着也不扎眼！”柳原笑道：“别又曲解了，我的意义是：你看上去不像这天下上的人。你有很多小行动，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氛围，很像唱京戏。“流苏抬起了眉毛，嘲笑道：“唱戏，我一小我也唱不成呀！我何尝爱造作――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儿，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准得找着我欺负！”柳原听了这话，倒有些黯然。他举起了空杯，试着喝了一口，又放下了，叹道：“是的，都怪我。我装惯了假，也是因为大家都对我装假。只要对你，我说过句把实话。你听不出来。“流苏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柳原道：“是的，都怪我。但是我的确为你费了很多心机。在上海第一次遇见你，我想着，分开了你家里那些人，你或许会天然一点。好轻易盼着你到了香港现在，我又想把你带到马来亚，到原始人的丛林里去“他笑他本身，声音又哑又涩，不等笑完他就喊跑堂拿帐单来。他们付了帐出来，他已经规复原状，又开端他的上等的调情――顶高雅的一种。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还是跟他对付着。徐太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屋子，就要搬畴昔了。流苏欲待跟畴昔，又感觉白扰了人家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美意义。如许对峙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倒煞费迟疑。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轻易昏黄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俄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倒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悄悄的把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高文。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声道：“你早该晓得了。我为甚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晓得了，但是明摆着的究竟，我就是不肯信赖。流苏，你不爱我。“流苏忙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很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晓得你不懂，你若懂，也不消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底子不可，可不晓得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哀思的一首诗，生与死与拜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安排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但是我们偏要说：我永久和你在一起；我们平生一世都分袂开。――仿佛我们本身做得了主似的！”

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船埠上驱逐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觉得他在那边讽嘲她的孱羸，但是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是医我的药。“她红了脸，白了他一眼。

只要一次，在海滩上。这时候，流苏对柳原多了一层熟谙，觉获得海边上去去也无妨，是以他们到那边去消磨了一个上午。他们并排坐在沙上，但是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流苏嚷有蚊子。柳原道：“不是蚊子，是一种小虫，叫沙蝇。咬一口，就是一个小红点，像朱砂痣。“流苏又道：“这太阳真受不了。“柳原道：“略微晒一会儿，我们能够到凉棚底下去。我在那边租了一个棚。“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流苏垂垂感到那奇特的眩晕与镇静，但是她忍不住又叫了起来：“蚊子咬！”她扭过甚去，一巴掌打在她暴露的背脊上。柳原笑道：“如许好吃力。我来替你打罢，你来替我打。“流苏公然留意着，照准他臂上打去，叫道：“哎呀，让它跑了！”柳原也替她留意着。两人劈劈啪啪打着，笑成一片。流苏俄然被获咎了，站起家来往旅店里走。柳原这一次并没有跟上来。流苏走到树阴里，两座芦席棚之间的石径上，停了下来，抖一抖短裙子上的沙，转头一看，柳原还在原处，仰天躺着，两手垫在颈项底下，明显是又在那边做着太阳里的梦了，人晒成了金叶子。流苏回到旅店里，又从窗户里用望远镜望出来，这一次，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辫子盘在头上。就把那萨黑夷妮烧了灰，流苏也熟谙她。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不过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来了，明显是没获得他甚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利了，反而上了人家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第宅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不对，大师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镇静过分，反而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师先议定了：“家丑不成传扬”，然后分头去奉告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奥妙，然后再向亲朋们一个个的探口气，探听他们晓得了没有，晓得了多少。最后大师觉获得底是瞒不住，干脆开诚布公，翻开天窗说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各种手续，也忙了一春季，是以迟迟的没向流苏采纳决然行动。流苏何尝不晓得，她这一次返来，更不比昔日。她和这家庭早是恩断义绝了。她何尝不想出去找个小事，胡乱混一碗饭吃。再苦些，也强如在家里受气。但是寻了个低三下四的职业，就落空了淑女的身份。那身份，食之有趣，弃之可惜。特别是现在，她对范柳原还没有绝望，她不能先自贬身价，不然他更有了借口，回绝和她结婚了。是以她不管如何得忍些时。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分外的震耳，在沉寂的房间里，在沉寂的客店里，在沉寂的浅水湾。流苏俄然憬悟了，她不能吵醒了全部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但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边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玉轮么？“流苏不晓得为甚么，俄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玉轮大而恍惚，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或许是玫瑰，或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但是电话始终没挂上。好久好久，流苏狐疑他但是盹着了，但是那边终究扑秃一声，悄悄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在船上，他们靠近的机遇很多，但是柳原既能顺从浅水湾的月色，就能顺从船面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踏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但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骄傲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本身没有下车。白第宅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蜜斯在香港和范柳原实施同居了。现在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返来了，清楚是用心要丢白家的脸。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此人多么暴虐。他成心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情，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产生干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故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以外没有第二条路。但是她如果姑息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今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浮名，他不过是沾了她一个便宜。归根究底，他还是没有获得她。既然他没有获得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媾和前提。

流苏深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甚么做不了主？连我如许保守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哩！你如许无拘无束的人，你本身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隧道：“你不爱我，你有甚么体例，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胡涂。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豪情的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允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允。噢，或许你不在乎。底子你觉得婚姻就是耐久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来，脸气得通红。他敢如许欺侮她！他敢！她坐在床上，酷热的暗中包着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挠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手心倒是冰冷的。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火急地驰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讲“我爱你“？他的态度也战役时没有甚么分歧。他们还是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俄然发觉拿他们当佳耦的人很多很多――跑堂们，旅店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曲解。柳原跟她住在隔壁，出入老是肩并肩，深夜还到海岸上去漫步，一点都不避怀疑。一个保母推着孩子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皱着眉向柳原睃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晓得如何想着呢！”柳原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蜜斯的人，才不晓得他们如何想的呢！”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摩下巴，浅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浮名！”

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餐。流苏大要上固然和他热了些，内心却怙□〔以“竖心“旁替“啜“之“口“旁〕着：他使她妒忌，不过是用的激将法，逼着她主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分歧他好，晚分歧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和好了，白捐躯了她本身，他必然不承情，只道她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较着的，他要她，但是他不肯意娶她。但是她家里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师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负不起这诱奸的罪名。是以他采纳了那种光亮正大的态度。她现在晓得了，那美满是假抛清。他到处处所企图脱卸任务。今后她如果被丢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他每天伴着她到处跑，甚么都玩到了，电影，广东戏，赌场，格罗士大饭店，思豪旅店，青鸟咖啡馆，印度绸缎庄，九龙的四川菜。早晨，他们常常出去漫步，直到深夜。她本身都不能够信赖他连她的手都可贵碰一碰。她老是提心吊胆，怕他俄然摘下假面具，对她作冷不防的攻击，但是一天又一天的畴昔了，他保持着他的君子风采。她如临大敌，成果毫无动静。她开初倒感觉不安，仿佛下楼的时候踏空了一级似的，心上非常怔忡，厥后也就惯了。

她盘算了主张，便奉告柳原她筹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她归去。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归正已经担搁了，再担搁些时也无妨事，上海也有事等着摒挡呢。“流苏晓得他还是一贯政策，唯恐世人不群情他们俩。世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天然在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策画着，即便他不送她归去，统统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俩正打得火普通的热，俄然要拆开了，惊奇不凡，问流苏，问柳原，两人固然异口同声的为相互洗刷，徐太太那里肯信。

熬到了十一月尾，范柳原公然从香港拍来了电报。那电报，全部的白第宅里的人都传观过了，老太太方才把流苏叫去，递到她手里。只要寥寥几个字：“乞来港。船票已由通济隆办好。“白老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既然是叫你去，你就去罢！”她就如许轻贱么？她眼里掉下泪来。这一哭，她俄然落空了便宜力，她发明她已经是忍无可忍了。一个春季，她已经老了两年――她可禁不起老！因而她第二次分开了家上香港来。这一趟，她早落空了上一次的镇静的冒险的感受。她失利了。当然，女人是喜好被屈就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但是内里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