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小说
会员书架
爱你小说 >历史军事 >倾城之恋:张爱玲小说集 > 第40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6)

第40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6)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屋里的烟鹂大抵还是心境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滚滚说的人能够晓得的话,就有那种感受――俄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买卖,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访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模样,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内心想:“哦?就这么轻易就断掉了吗?一点豪情也没有――真是肮脏的!”他又问:“如何?端五节没有来收帐么?”余妈道:“是小门徒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裤叠了放在床沿上悄悄拍了它一下,固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暖和衰老的浅笑却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

(一九四四年六月〕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本身赤了脚上楼走到寝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出来,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轴。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质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向来没有采纳过如许难堪的题材――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家,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寝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裤痴肥地堆在脚面上,中间暴露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如果在美国,或答应以作很好的草纸告白,但是振保仓促一瞥,只感觉在家常中有一种肮脏,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受,稀湿的,收回翁郁的人气。

振保本身是高高在上,了望着这一对没有经历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如何能够同如许的一小我?”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神采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而后,连烟鹂也没法替他辩白了。振保不拿钱返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题目。烟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英勇的小妇人,快三十的人了,她俄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滚滚向人哭诉:“如许下去如何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长幼靠他一小我,他如许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返来,一返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如许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日子如何过?”

笃保走了以后,振保闻声烟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哈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畴昔,她仓猝返身向外逃。振保感觉她完整被打败了,对劲之极,立在那边无声地笑着,悄悄的笑从他的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朴重明朗的男人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但是我没有甚么对不起她的处所。我待她不能算坏了。轻贱东西,约莫她晓得本身太不可,必须找个比她再轻贱的。来安抚她本身。但是我待她这么好,这么好――”

浴缸里放着一盆不知甚么花,开足了,是柔滑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沿,哈腰洗脚,谨慎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见一点成心偶然的暗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手巾揩干每一个脚指,俄然疼惜本身起来。他看着本身的皮肉,不像是本身在看,而像是本身以外的一个爱人,深深哀痛着,感觉他白糟蹋了本身。

今后的两个礼拜内烟鹂一向窥测着他,约莫以为他并没有改常的处所,感觉他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垂垂地忘了她本身有甚么可埋没的。连振保也疑迷惑惑起来,仿佛她底子没有任何奥妙。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阴阴点着灯,在郊野的夜晚,冒死地打门,鉴定了门背后产生了行刺案。但是把门翻开了走出来,没有行刺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瞥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骇的。

早晨返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变了,他看了感觉合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起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甚么两样。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门关了,她便不敢出去。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烟鹂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恳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好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感觉他昔日的仁慈的氛围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抄了他。无数的烦忧与任务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吮吸他。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感觉本身的手,本身的呼吸,深深哀痛着。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渐渐呷着。烟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该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兰地的热气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甚来仇恨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干脆,特别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测着,看他晓得多少。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起扣钮子,回到客堂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烟鹂道:“待会儿我不定甚么时候返来,晚餐不消等我。”烟鹂迎上前来承诺着,仿佛另有点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是国语消息陈述的时候,屋子里充满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振保感觉他没有说话的需求了,回身出去,一起扣钮子。不知如何有那么多的钮子。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用心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气候,街上的水还没退,黄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屋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欢愉。昂首望望楼上的窗户,约莫是烟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把累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内里公开地玩女人,不像畴前,另有很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干脆不返来。烟鹂总有她本身的解释,说他新添上很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刚强地向本身解释,到厥后,他的放浪垂垂显着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浅笑着,忠心肠为他粉饰。因之振保固然在内里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师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登时的好人。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很多,垂垂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连续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啦铺啦”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垂垂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畴昔了,还是剩下白金箭镞,在暗黄的河上射出去就没有了,射出去就没有了。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起码他能够砸碎他本身。洋伞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固执的本身站在恋人的劈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成,非砸碎他不成!

烟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负心,有了社会职位,有了怜悯与友情。振保有一天早晨回家来,她坐在客堂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戴一身黑,灯光下看出哀伤的脸上略有些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出来和笃保点头酬酢,燃上一支卷烟,安闲坐下谈了一会时势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小我先上楼去了。烟鹂的确不懂这是如何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他开了寝室的灯,烟鹂见他返来了,赶紧问:“脚上弄湿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顿时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烟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安闲浴室里,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改过,又变了个好人。

烟鹂问道:“在家用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返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承担,没有一点潮湿的迹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没穿套鞋。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畴昔从承担里抽出一管尺来替烟鹂量尺寸。烟鹂向振保微小地做了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阴干着。”她那模样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但是毕竟没动,立在那边被他测量。

振保很晓得,和一个女人产生干系以后,当着人再碰她的身材,那神情美满是两样的,极其较着。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明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胡涂,内里关得严严的,分外亲热地能够感觉房间里有如许的三小我。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