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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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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暴露一双轻巧的腿,精美得象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动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谁都能够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以为她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感觉她有点疯疯傻傻的。如许的女人,在本国或是很浅显,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故乡的社会里,那是费心伤财,不上算的事。

有天早晨他开着车送她回家去。他常常如许送她回家,但是此次仿佛有些分歧,因为他就将近分开英国了,如果他有甚么话要说。早就该说了,但是他没有。她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处所。深夜的汽车道上,轻风白雾,悄悄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车里的说话也是悄悄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晓得她已经落空他了。因为一种绝望的固执,她从内心热出来。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就在这里停下罢。我不肯意让家里人瞥见我们说再见。”振保笑道:“当着他们的面,我也必然会吻你。”一面说,一面他就伸过手臂去兜住她肩膀,她把脸磕在他身上,车子一起开畴昔,开过她家门口几十码,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上面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很多多小巧累坠的东西,她的年青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人都不清楚。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沿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力量没处用,只要效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感觉不对劲,换了一个姿式,又换一个姿式,不晓得如何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内心也乱了主张。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他要如何就如何,但是……这是绝对不可的。玫瑰到底是个端庄人。这类事不是他做的。

他携着番笕毛巾回到本身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畴前的佃农不知是个甚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烧的净是卷烟洞!你看桌上的水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罢?”振保道:“当然不会,他们本身内心稀有。并且我们是多年的老同窗了,谁像你这么吝啬?”因笑了起来。笃保沉吟半晌,又道:“畴前阿谁佃农,你熟谙么?”振保道:“仿佛姓孙,也是从美国返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甚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家的大司务同阿妈出去替我们挂窗帘我闻声他们叽咕着说甚么‘不晓得待得长待不长’,又说畴前阿谁,王先生必然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买卖,早该走了,就为这桩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仓猝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仆人群情店主,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他的便宜力,他过后也感觉惊奇。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咻咻的鼻息,眼泪水与明灭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内心扑动像个小飞虫,今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鼓励本身:“在那种景象下都管得住本身,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振保学的是纺织工程,在爱丁堡进黉舍。苦门生在本国事看不到甚么的,振保回想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缺的雾,饿,馋。像歌剧那样的东西,他还是返国以后才见地了上海的俄国歌剧团。只要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几个钱,匀出点时候来到欧洲大陆观光了一次。道经巴黎,他何尝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坏,但是没有黑幕的朋友带领――如许的朋友他交友不起,也不肯意交友――本身闯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负,费钱超越预算以外。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批示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感觉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传闻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寒暄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番笕塑就的白头发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未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便条上能够约略猜出身材的表面,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时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晓得这话是但是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但是楼底下的锅炉必然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那里去了。

他抓紧了法度往前走,裤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甚来瞟了他一眼。她在黑蕾丝纱底下穿戴红衬裙。他喜好红色的内衣。没想到这类处所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店。

嫖,不怕嫖得下贱,随便,肮脏黯败。越是劣等的处所越有乡土气味。但是不像如许。振保厥后每次感觉本身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么傻。现在他生的天下里的仆人。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们追述到这一档子事,总带着点镇静的哀感打趣本身,说:“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人呢!该去凭吊一番。”回想起来该当是很浪漫的事了,但是不晓得为甚么,浪漫的一部分他倒记不清了,单拣那恼人的部分来记得。本国人身上常常比中国人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瞥见她成心偶然抬起手臂来,偏过甚去闻一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异化了,是令人不能健忘的异味。但是他最讨厌的还是她的不放心。脱了衣服,单穿件衬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撑在门上,歪着头向他笑,他晓得她又下认识地闻了闻本身如许的一个女人。就连如许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仆人。和她在一起的三非常钟是最耻辱的经历。

出来的时候,树影子斜斜卧在太阳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可骇的程度。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纯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浅显人向来是如许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振保在英国住久了,课余东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着,在工厂练习又能够拿补助,用度余裕了些,因也结识了几个女朋友。他是端庄人,将端庄女人与娼妓分得很清楚。但是他同时又是个忙人,谈爱情的时候有限,是以自但是然的喜好比较利落的工具。爱丁堡的中国女人本就寥寥可数,本地来的两个女同窗,他嫌矜持造作,教会的又太教会派了,现在的教会毕竟是较近情面了,很有些标致人物装点其间,但是前十年的教会,那些有爱心的信徒们常常不如何敬爱的,活泼的还是几个华侨。如果杂种人,那比华侨更风雅了。

这件事他不大奉告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晓得他是个坐怀稳定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传出去了。

他对他本身那早晨的操行充满了诧异赞叹,但是贰内心是悔怨的。背着他本身他何尝不悔怨。

因为成绩优胜,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就任。他家住在江湾,离事件所太远了,开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厥后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黉舍,两人一同担搁在朋友家,似有不便。刚巧振保有个老同窗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返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间多余的屋子,振保和他筹议着,连家具一同租了下来。搬出来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傍晚的时候,忙繁忙碌和弟弟押着夫役们将箱笼抬了出来。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阁房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番笕沫子,高高砌出云石泥像似的乌黑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夫役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安插好了罢。要我们大司务帮手,但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欢畅。”王士洪道:“我替你们先容,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重新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番笕,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溅了点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本身干了,那一块皮肤便有一种收缩的感受,像有张嘴悄悄吸着它似的。

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

他是正路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练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并且是半工半读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明净,脸孔姣好,脾气暖和,从不出来寒暄。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诲费已经给筹办下了。奉养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殷勤;汲引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当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情,那么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非常兴头;他是不信赖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普通繁华闲人的文艺青年进步青年固然笑他俗,却都不嫌他,因为他的俗气是本国式的俗气。他个子不高,但是技艺矫捷。暗淡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端倪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个以是然来。但那模样是耸然;说话,如果不是笑话的时候,也是决然。利落到顶点,仿佛他此人完整能够一目了然的,即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心的,就连他的眼镜也能够作为信物。

玫瑰的身上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本身的仆人。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本身争夺自在,怕就要去学买卖,做店伙一辈子存亡在一个愚笨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本国返来做事的时候是站活着界之窗的窗口,实在很可贵的一个自在的人,非论在环境上,思惟上,浅显人的平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缺,并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激烈的灯光的晖映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内心烦恼着。他喜好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根已经做了太太并且是朋友的太太,起码没有伤害了,但是……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计要缔造一个“对”的天下,随身带着。在那袖珍天下里,他是绝对的仆人。

士洪伉俪两个在浴室说话,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了,让振保出来沐浴,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烫过的头发,稍子上发黄,相称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的手逗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炎热。如许的行动毕竟太好笑了。他又把那团头发取了出来,悄悄抛入痰盂。

振保熟谙了一个名叫玫瑰的女人,因为是初恋,以是他把今后的女人都比作玫瑰。这玫瑰的父亲是面子的贩子,在南中国多年,因为一时的豪情感化,娶了个广东女子为妻,带了她返国。现在那太太约莫还在那边,但是似有如无,等闲不出来应酬。玫瑰进的是英国粹校,就为了她是不完整的英国人,她比任何英国人还要英国化。英国的门生是一种萧洒的淡然。对于最要紧的事尤其萧洒,尤其淡然。玫瑰是不是爱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来,他本身是有点沉迷了。两人都是喜好畅的人,礼拜六早晨,一跑几个舞场。不跳舞的时候,坐着说话,她总像是心不在焉,用几根洋火棒设法顶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帮手支撑着。玫瑰就是如许,玩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端凝的神采。她家里养着一只芙蓉鸟,鸟一叫她总算它是叫她,仓猝承诺一声:“啊,鸟儿?”踮起脚背动手,仰脸望着鸟笼。她那棕黄色的脸,因为是长圆形的很象大人样,但是这时候显得很稚气。大眼睛望着笼中鸟。眼睁睁的。眼白发蓝。仿佛望到极深的蓝天里去。

那空缺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根柢的,像有一种精美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凹的粉紫时装人像。――在老婆与情妇之前另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王士洪闻声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断,走过来讲道:“你要沐浴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消,不消。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么?”士洪道:“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处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士洪号召振保带了浴巾番笕替代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对着镜子理头发,头发烫得极其蜷曲,梳起来很吃力,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出去,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或许每一个男人全都有过如许的两个女人,起码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倒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如许的。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全部地是如许一个最公道想的中国当代人物,即使他碰到的事不是尽公道想的,给贰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度,也就变得仿佛抱负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或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青的原因,有点甚么处所令人不能晓得。也像那只鸟,叫那么一声。也不是叫哪小我,也没叫出甚么来。

另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健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重新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狼藉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了甚么似的,她略微停了一停。这一顷刻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的疏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内里,单暴露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眸子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人的脸,当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惊。

在巴黎这一天的傍晚,他没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餐,他的寓地点一条僻静的街上,他步行回家,内心想着:“人家都当我到过巴黎了。”未免有些欣然。街灯已经亮了,但是太阳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修建的房顶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乌黑地蚀去了一块。振保一起行来,只觉萧瑟。不知谁家宅第家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那边弹钢琴,一个字一个字揿下去,迟慢地,弹出圣诞节歌颂诗的调子,弹了一支又一支。圣诞夜的圣诞诗自有它的欢愉氛围,但是在这暑天的下午,在悄悄晒满了太阳的长街上,太不是时候了,就象是乱梦倒置,无聊好笑。振保不晓得为甚么,竟不能忍耐这一只指头弹出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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