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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金锁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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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恍惚的缺月,像石印的丹青,上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奉告我那故事,昔日我最敬爱的那故事,好久之前,好久之前……”

说给娘听。”长白开初只是含混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查问,只得透露一二。中间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躲避出去了。

长安几次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数数一共有几个指纹是螺形的,几个是畚箕……

世舫道:“可不是!本国菜比较平淡些,中国菜要油腻很多。刚返来,连着几天亲戚朋友们拂尘,很轻易的就吃坏了肚子。”

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本性厚,并不是甚么好话。当着女人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我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

七巧道:“好,也有个如何个好呀!”长白道“谁说她好来着?”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

多数他筹办先声夺人,借酒挡住了脸,找点碴子,摔上两件东西。她晓得他的脾气。末后他会坐到床沿上来,耸起肩膀,伸手到白绸小褂内里去抓痒,出人料想以外埠一笑。他的金丝眼镜上颤栗着一点光,他嘴里颤栗着一点光,不晓得是唾沫还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镜……

七巧固然把儿子媳妇形貌成如许热忱的一对,长白对于芝寿却不甚中意,芝寿也把长白恨得牙痒痒的。伉俪反面,长白垂垂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动。七巧把一个丫头绢儿给了他做小,还是樊笼不住他。七巧又变着方儿哄他吃烟。长白一贯就喜好玩两口,只是没上瘾,现在吸很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亲与新姨太太。

姜季泽的女儿长馨过二十岁生日,长安去给她堂房妹子拜寿。那姜季泽固然穷了,幸喜他交游广漠,手里还算兜得转。

长馨咕嘟着嘴在她母亲屋里坐了半晌,兰仙笑道:“看这景象,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请呢。”长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兰仙道:“傻丫头,要你催,中甚么用?她等着那边来电话哪!”长馨失声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请四催的,逼着上轿!”

芝寿待要挂起帐子来,伸手去摸索帐钩,一只手臂吊在那铜钩上,脸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泣起来。帐子主动地放了下来。暗淡的帐子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但是她还是吃了一惊,仓促地再度挂起了帐子。窗外还是那令人汗毛凛冽的变态的明月――乌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玻璃窗上面,没出处开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灯的花――对过一家店面里反应过来的,绿心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

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嘲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她始终沉默着,吃完了一顿饭。等着上甜菜的时候,长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旁观街景,又借端走开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问道:“姜蜜斯这儿来过么?”长安细声道:“没有。”

长馨背后里向她母亲道:“妈想体例给安姐姐先容个朋友罢,瞧她怪不幸的。还没提起家里的景象,眼圈儿就红了。”兰仙仓猝摇手道:“罢!罢!这个媒我不敢做!你二妈那脾气是好惹的?”长馨幼年功德,那里理睬得?歇了些时,偶尔与同窗们提及这件事,刚巧那同窗有个表叔新从德国留学返来,也是北方人,细心攀认起来,与姜家还沾着点老亲。那人名唤童世舫,叙起来比长安略大几岁。长馨竟自作主张,安排了统统,由那同窗的母亲出面宴客。长安这边瞒得家里铁桶类似。

中间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本性厚哇!”

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谩骂,卸下烟斗来狠命磕内里的灰,敲得托托一片响。长白说溜了嘴,止不住要说下去,足足说了一夜。

七巧笑道:“我把你这不孝的主子!教唆你,是汲引你!”她眯缝着眼望着他,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要这一个男人,只要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反正钱都是他的。但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小我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小我她也保存不住――他娶了亲。

长安道:“功课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过不惯。”七巧脱下一只鞋来,顺手将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养下你来又不是个十不全,就不肯替我争口气!”长安反剪着一双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语。

半夜里她趴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尝尝,乌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藐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闻声了。为了极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抽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玉轮从云里出来了。

三朝过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诸事不快意,常常向亲戚们诉说着。便有人劝道:“少奶奶年纪轻,二嫂少不得要费点心教诲教诲她。谁叫这孩子没心眼儿呢!”

长安早去睡了,长白打着烟泡,也前仰后合起来。七巧斟了杯浓茶给他,两人吃着蜜饯糖果,会商着东邻西舍的隐私。七巧俄然含笑问道:“白哥儿你说,你媳妇儿好不好?”长白笑道:“这有甚么可说的?”七巧道:“没有可攻讦的,想必是好的了?”长白笑着不作声。

他是个肥大白净的年青人,背有点驼,戴着金丝眼镜,有着工细的五官,经常茫然地浅笑着,张着嘴,嘴里闪闪发着光的不晓得是太多的唾沫水还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领,暴露内里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脚搁在他肩膀上,不住的悄悄踢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我把你这不孝的主子!打几时起变得这么不孝了?”

七巧伸过脚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儿你来替我装两筒。”长白道:“现放着烧烟的,偏要教唆我!我手上有蜜是如何着?”说着,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移身坐到烟灯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

芝寿蓦地坐起家来,哗啦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猖獗的天下。

长馨道:“我去打电话叫车。”长安道:“还早呢!”长馨看了看表道:“约的是八点,已经八点过五分了。”长安道:“晚个半个钟头,想必也不碍事。”长馨猜她是用心要搭点架子,心中又好气又好笑,翻开银丝手提包来检点了一下,借口说忘了带粉镜子,独自走到她母亲屋里来,如此这般奉告了一遍,又道:“今儿又不是姓童的宴客,她这架子是冲着谁搭的?我也懒得去劝她,由她挨到明儿早上去,也不干我事。”

这天早晨,七巧躺着抽烟,长白占有在烟铺跟前的一张沙发椅上嗑瓜子,无线电里正唱着一出冷戏,他捧着戏考,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哼,哼上了劲,甩过一条腿去骑在椅背上,来回摇着打拍子。

长馨在镜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个媚眼,两人不约而同也都笑了起来。长安妆罢,便向高椅上端端方正坐下了。

七巧道:“少胡说!我们白哥儿倒不是那们样的人!我也养不出那们样的儿子!”长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还是我畴前的白哥儿,你今儿替我烧一夜的烟!”长白笑道:“那可难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你!”

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

也有人来替她做媒。如果家道推板一点的,七巧总狐疑人家是贪她们的钱。如果那有财有势的,对方却又不非常热情,长安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母切出身既低,又有个不贤惠的名声,想必没有甚么家教。是以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担搁了下去。

屋里看得清楚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春联,绣着盘花篆字。打扮台上红绿丝收集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内里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快意粽子,上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吊颈。

长安今后在街上遇着了同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只得装做不瞥见,吃紧走了畴昔。朋友寄了信来,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归去。她的黉舍糊口就此告一结束。偶然她也感觉捐躯得有点不值得,暗自悔怨着,但是也来不及挽回了。她垂垂放弃了统统长进的思惟,循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与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活力,但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兰仙道:“瞧你这胡涂!人是你约的,媒是你做的,你如何卸得了这干系?我抱怨过你多少回了――你早该晓得了,安姐儿就跟她娘一样的小家子气,不下台盘。待会儿出乖露丑的,提及来是你姐姐,你丢人也是该死,谁叫你把这些是是非非,揽上身来,敢是闲疯了?”

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衰老了些,不那么尖了,但是扁扁的还是四周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这两句话,说响不响,说轻也不轻。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数是龙凤烛的火光的跳动。

芝寿的眼泪顺着枕头不断地流,她不消手帕去擦眼睛,擦肿了,她婆婆又该说了:“白哥儿一早晨没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儿似的!”

七巧睁着眼道:“为甚么?”

中间老妈子们便劝道:“姐儿也大了,书院里人杂,的确有些不便利。实在不去也罢了。”七巧沉吟道:“学费总得想体例拿返来。白便宜了他们不成?”便方法了长安一同去索讨,长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带着两个老妈子去了一趟返来了,据她本身铺叙,钱固然充公返来,却也实在热诚了那校长一场。

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赤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色彩。她想死,她想死。她怕这玉轮光,又不敢开灯。明天她婆婆说:“白哥儿给我多烧了两口烟,害得我们少奶奶一宿没睡觉,半夜半夜点着灯等他返来――少不了他吗!”

次日凌晨,七巧叮咛老妈子取过两床毯子来打发哥儿在烟榻上睡觉。这时芝寿也已经起了身,过来存候。七巧一夜没合眼,倒是精力百倍,邀了几家女眷来打牌,亲家母也在内。

那长白的婚事却不容担搁。长白在内里打赌,捧女伶人,七巧还没甚话说,厥后垂垂跟着他三叔姜季泽逛起窑子来,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脚乱替他订婚,娶了一个袁家的蜜斯,奶名芝寿。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礼,红色盖头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蓝眼镜,粉红喜纱,穿戴粉红彩绣裙袄。进了洞房,撤除了眼镜,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

七巧啐道:“你别瞧我们新少奶奶诚恳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但是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厥后干脆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如果木着脸装不闻声,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叹起来道:“在儿子媳妇手里吃口饭,可真不轻易!动不动就给人脸子看!”

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但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出来,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明天早晨的玉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乌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各处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

也有人劝止,七巧道:“怕甚么!莫说我们姜家还吃得起,就是我明天卖了两顷地给他们姐儿俩抽烟,又有谁敢放半个屁?女人赶明儿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这一份嫁奁。她吃本身的,喝本身的,姑爷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着她罢了!”

话虽如此说,长安的婚事毕竟受了点影响。来做媒的本就不非常主动,现在竟绝迹了。

起坐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玉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玉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久已过了半夜了。

长安道:“吃不惯?”

长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妇忘了娘吗!”

长安在汽车里还是兴兴头头,谈笑风生的,到菜馆子里,俄然矜持起来,跟在长馨前面,悄悄掩进了房间,怯怯地褪去了苹果绿鸵鸟毛大氅,低头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两分钟悄悄啃去了非常之一,缓缓咀嚼着。她是为了被看而来的。她感觉她浑身的装束,无懈可击,任凭人家多看两眼也无妨事,但是她的身材美满是多余的,缩也没处缩。

七巧身子一贯结实,只因她媳妇芝寿得了肺痨,七巧嫌她乔张做致,吃这个,吃阿谁,累又累不得,比平常仿佛多享了一些福,本身一负气便也病了。开初不过是气虚血亏,却也将百口教唆得团团转,哪儿还能够兼顾到芝寿?厥后七巧当真得了病,卧床不起,更加鸡犬不宁。

长安乘乱里便走开了,把裁缝唤到她三叔家里,由长馨出主张替她制了新装。赴宴的那天早晨,长馨先陪她到剃头店去用钳子烫了头发,从天庭到鬓角一起密密贴着藐小的发圈。耳朵上戴了二寸来长的玻璃翠宝塔坠子,又换上了苹果绿乔琪纱旗袍,高领圈,荷叶边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个小大姐蹲在地上为她扣揿钮,长安在穿衣镜里打量着本身,忍不住将两臂虚虚地一伸,裙子一踢,摆了个葡萄仙子的姿式,一扭头笑了起来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

兰仙道:“好歹你打个电话到饭店里去,叫他们打个电话来,不就结了?快九点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长馨只得依言做去,这边方才动了身。

长安到了近三十的时候,七巧见女儿必定了是要做老女人的了,便又换了一种论调,道:“本身长得不好,嫁不掉,还怨我做娘的担搁了她!整天挂搭着个脸,倒像我该她二百钱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闲茶闲饭,可没筹算留她在家里给我气受!”

第二天她大着胆量奉告她母亲:“娘,我不驰念下去了。”

七巧接连着教长白为她烧了两早晨的烟。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她晓得她婆婆又在那边查问她丈夫,她晓得她丈夫又在那边叙说一些甚么事,但是天晓得他另有甚么新奇的可说!明天他又该涎着脸到她跟前来了。或许他早推测她会把满腔的怨毒都结在他身上,就算她没本领跟他冒死,至不济也得诘责他几句,闹上一场。

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暴露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惨痛惨瞅住了劈面的人说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

在麻将桌上一五一十将她儿子亲口招认的她媳妇的奥妙宣布了出来,略加衬着,更加有声有色。世人极力地打岔,但是说不上两句闲话,七巧笑嘻嘻地转了个弯,又回到她媳妇身上来了。逼得芝寿的母亲脸皮紫涨,也无颜再见女儿,放下牌,乘了包车归去了。

他妹子长安二十四岁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医服药,只劝她抽两筒鸦片,公然减轻了很多苦,病愈以后,也就上了瘾。那长安更与长白分歧,未出阁的蜜斯,没有别的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烟,抽的倒比长白还要多。

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坏,但是我还是吃不大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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