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小说
会员书架
爱你小说 >历史军事 >冷月如霜 > 第4章 春阴【三】

第4章 春阴【三】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那一日是雨天,雨从夜里就点点滴滴、疏疏落落直到天明,世人晨起打扮时,司礼监已经派人来催促:“莫误了时候。”为示礼遇藩王,成例本应是皇后赐宴此十二名宫女,慰勉数句,作饯行之礼。但当明天子还是皇四子毅亲王之际,元妃周氏已病卒,天子即位后不过一年,视作副后的皇贵妃又难产而殁,以是中宫一向虚悬。是以这日由宫中位份最尊的华妃主持赐宴。如霜打叠起精力,同世人一同梳洗过了,换了新衣,皆是针工局精制的时新春衫,一色的鹅黄衫子翠绿百合裙。十二人亭亭玉立,更显姿势袅娜,面貌斑斓,当下由司礼监寺人率了,去领受赐宴。

真是一片大好的湖山。

就在毅亲王剑诛李锦堂以后,被重重围住的礼亲王府俄然走水,熊熊大火映得都城半边天空都是稠红的焰光。此时通城的百姓方知起了变故,而入城的京营已经派出重兵保持宵禁,由平日与毅亲王来往最密的豫亲王亲身率令,统统闲杂人等,一率不得上街走动,更遑论救火。厥后人皆道礼亲王定溏谋逆事败后自愧难当,最后放火自焚。礼亲王府高低三百余口人,皆在这场大火中骸骨无存,连一个活口都未能逃出来。礼亲王府连缀数里的雕梁画栋、斑斓亭台,全都在这场滔天大火中化为乌有。连续三日,大火燃起的滚滚浓烟,几近连日头都掩蔽得暗淡无光。一向到第四日傍晚时分,才由京畿道领着兵卒垂垂毁灭余火。此时礼亲王府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而宫里宫外已经肃杀一清,不但李锦堂的余党,连同礼亲王的亲信属臣,都诛杀得干清干净。毅亲王定淳在朝仪门称帝,第二年改元永泰,便是当今的天子。

她们这十二小我一经选出,便被送往一处别苑,由司礼监调教礼节,只待过得大半个月,达尔汗王起家回藩,便携她们同往。达尔汗王年过六旬,大哥体衰,又是异姓藩王,循例非奉诏不得入京。关外黄沙漫漫,极其寒苦,她们这一去只怕此生再无机遇重踏关内,以是固然每日好饮好食,又有专人服侍,被选中的这十余宫女仍旧黯然神伤,背后弹泪。

这日做完了差事,相伴的宫女皆折花斗草,集合来玩耍。如霜因平日不爱说话,以是独个儿坐在一旁,看她们斗草。时价春盛,上苑遍植奇花异草,这个寻了紫珠草,阿谁折了白玉兰,七嘴八舌,正讲得热烈,直殿监的小寺人小余送新扫帚来了,宫女们玩乐兴头上,无人理睬,如霜便起家接了领牌,在上头画了押,又领小余去开库房。待锁了库房出来,小余见四下里无人,俄然低声如同蝇语:“传闻皇上要赐十二名宫女给达尔汗王,请女人早做筹算。”

她蜷在床上一动不动,自从家破人亡以后,她一向都是如许的睡姿,仿佛一只惶然于密林的小兽,再也没法安睡。她就那样悄悄蜷伏在枕上,听着窗外点滴的微声,滴落在新展的蕉叶上。

仿佛是东风的悄悄一嘘,上苑的桃花就渐次绽放开来。东西双堤十里丹云红霞似的桃花,夹着嫩黄垂柳,沿着两岸敷水盛开,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滟,便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的“双堤知春”。上苑旧址本是前朝大学士赵密的私邸花圃,占地极广,后毁于兵燹,成了一片瓦砾断垣。到了本朝永庆年间,天下靖平国力强大,景宗天子便选中此地修建行苑,连续修建亭台馆阁,历三代五十余载,直到天佑初年,终成四十六景,成为范围最盛的皇家御苑。

这皇位本不该是他的。兴宗天子冲龄即位,在位四十余载,所育皇子成人的共有十二人。睿亲王定湛是兴宗的皇六子,乃是贵妃冒氏所出。冒贵妃出身寒微,却深得兴宗宠幸,生下定湛不久,便册封皇贵妃。子凭母贵,定湛又生得极其聪慧,兴宗不免成心想立他为太子。内阁丞辅们却禀承祖制,力主立皇后所出的嫡宗子定沂为太子。定沂才资平淡,兴宗夙来不甚看重这个儿子,因而帝相对峙,内阁群臣以辞职威胁,罢朝达数日之久,兴宗终究被迫让步,立定沂为太子,将爱子定湛封敕睿亲王。彼时睿亲王才不过九岁,是本朝四百余年来,破天荒的未成年分府即封王的皇子。

丙子之变前数日,睿亲王正巧被穆宗遣去裕陵祭奠兴宗,待得返来,大局已定。天子遣使迎出郊野,睿亲王昂首称臣,天子亦待这位手足极是客气,犒赏了大量的财帛庄田,又赐他亲王双俸。因兴宗宠嬖过分,睿亲王自幼骄奢非常,此时无人管束,更是花天酒地,不思进取,每日只在本身府中,以各种希奇古怪的花腔取乐。睿亲王素好丹青书法,部下人诸般阿谀,侵犯豪夺士绅家藏的珍品书画。又喜殛毙家奴,强夺良家女为姬妾。一时清流民意如沸,御史连谏数本,却都被当明天子一一留中不发。因而举朝皆知,天子对这位手足另眼相待,睿亲王每在御前,也稍稍收敛一二,私底下却还是寻欢作乐,荒唐难言。

兴宗崩后,太子定沂柩前即位,是为穆宗天子。穆宗十八岁方被册立为太子,兴宗调教极其峻厉,定沂平常在皇父面前,连路都不敢走错半步,十数年来实在被拘得紧了。即位后顿时如飞鸟脱樊笼,肆意妄为。宠任内官,沉缅荒淫,在国丧热孝中即广选美女充陈后宫,信了羽士的话吃“回春丸”,成果即位四个月以后,还未及比落第二年改元,便在天佑四十二年十月的丙子日,半夜暴薨在正清殿。

但她晓得他要甚么,她晓得了他的貌似颓靡底下实在埋没着澎湃的野心。他是兴宗最敬爱的皇子,骨子里流淌着虞氏皇家的残暴嗜势。他想操纵她获得甚么,而她,借此也将获得本身所想要的,这一场买卖,她没有亏损。

这天早晨,如霜一觉醒来,模糊又听到抽泣声,她们本来两人住一间屋子,便知又是同屋的宫女在哭。夜里温馨,如霜本来就寝极轻,这一醒再也睡不着了,只得睁大了眼睛躺在那边,听她嘤嘤咛咛哭得悲伤,一颗心却木然没有半分哀恸。还哭得出来,多好,她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两眼早已干枯如枯潭。自从小环身后,她最后一次嚎啕大哭,便将此生的泪都流尽了。她今后再没有泪可流,要流唯有流血。

睿亲王轻抿一口杯中略温的酒,漫不经心的目光似是偶然,掠向御座之上的帝王。九龙盘金朱漆御座,每一片金色的龙鳞都仿佛新鲜,天子端坐其上,像是在聆听豫亲王与达尔汗王谈笑,嘴角恍忽是微微扬起,虽有笑意,总感觉隔了一层,踏实得如同并不逼真。天子夙来寡笑少欢,约莫因为兴宗天子活着的时候,并不甚喜这位皇子,而他的母妃钟氏,又偏疼小儿子皇十一子敬亲王定泳,以是自幼在双亲的冷视中长大,养整天子这类淡然凉薄的本性。

赐宴之处在明月洲,明月洲实在是湖中一座小岛,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桥,红栏弓洞,如长虹卧波,世人方从桥上迤逦而下,俄然闻声遥遥的击掌声。司礼监寺人忙低喝一声,她们皆是受过礼教的,立时顺着石阶恭敬跪下,如霜眼角余光微瞥,只见湖中泛动着一艘极大的画舫,四周另有十余小舟簇拥相随,舫中模糊飘出丝竹之声。如霜见到船首作龙纹,船头簇拥着辂伞冠盖,在濛濛细雨中模糊可见,已知是御舟,一颗心不由狂跳起来,仿佛有甚么东西硬生生要从胸口迸发开来,满身的血都涌入脑中,她狠命咬住本身的嘴唇,才气压抑住心底那种狂乱的打动。

心底如同有阴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脏六腑都刺痛如焚,她不能想到小环,不能想到过往,十六岁前的那些日子,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会有翻滚的气血,澎湃得仿佛再也压抑不住。她的手心滚烫,从枕下摸索出一只小小的扁银盒,翻开来里头皆是蚕豆大的丸药,披发着一缕幽冷香气,触鼻即生奇特的平静之感,吞了一丸下去,仿佛一口气终究缓了过来。她因前次被缢堵塞太久,心脉常常不堪负荷,睿亲王所延名医开出了这个秘方丸药,自她入宫以后,睿亲王的人想方设法才将这匣药送到她手上。发作之时需求吃上一粒,方才气够平复。

因天朝阵势,西高东低,境内倒有大半州郡濒海,皆多河泽湖泊,国人善于治舟,制舟之技良闻诸国。舟上构建数层,小巧如楼,号称“楼船”。这御舟天然极其宽广敞亮,宝顶华檐,飞牙斗拱,如同一座水上楼台。飘零湖中,丝弦歌舞借着水音更显漂渺婉转,了望两岸杨柳垂碧,异化无数的灼灼桃花,不远处层叠楼台轻笼在烟雨里,便如一卷最完美的画轴。

昔年深闺重重,除了父兄,她底子未曾多见过别的男人。如霜偶尔会忆起几位兄长,但他们长年跟着父亲交战在外,即便回到家来卸下铠甲换了便装,乌黑的脸庞上总有着风霜的陈迹,一双眸子常常披发着鹰隼般锋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视。而睿亲王的眼晴,老是涣散无神,仿佛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引发他的兴趣。

如霜悄悄点一点头,轻得几近连耳上米珠坠子也并未动摇半分,小余自去了。过不得几日,公然司礼监颁诏,从后宫中遴选十二名宫女,赐赉即将回藩的达尔汗王。如霜听到本身名字鲜明在册,恰是意猜中的事,天然无动于衷。

如果哪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死去,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丸药垂垂生了效力,满身的寒苦与心悸终究垂垂平复。她忆起睿亲王涣散慵懒的眼神,偶然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会给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柄锋利无双的利刃,即将无声地穿彻骨肉,插入敌手最紧急的心脉。那眸中闪动的神光,便俄然掠过一缕底子没法捉摸的轻傲与对劲,他嘴角轻抿,浮起天高云淡的些浅笑意,重又是翩然如玉的贵胄亲王。

“玉宸连波”是如霜眼下当差的处所,这一处馆院是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是一处避暑佳地,背山面湖,松林环绕,地处清幽。因天子夙来喜寒畏热,每年六月便移跸东华京避暑,以是上苑几处避暑佳境形同虚设,只由直殿监安排数名宫女内监卖力洒扫。如霜来了月余,每日不过抹灰拭尘,到了下午便已无事,非常轻闲。

一岁以内连崩二帝,穆宗无子,如遵循祖训“兄终弟及”,该当兴宗的一名皇子继位。号称“内相”的司礼监秉笔寺人李锦堂,勾搭穆宗的同母胞弟、兴宗第二子礼亲王定溏,封闭穆宗薨逝的动静,连夜教唆京营入城,礼亲王定溏自恃为兴宗仅存的嫡子,企图篡夺禁宫卫戍,谋得大位。成果京营批示使慕元冒充应允,临阵背叛,兵分两路,一起去围了礼亲王府,将定溏囚禁,另一起将禁城重重围住,诳开宫门。李锦堂懵然无知,犹按原计开门相迎,不想慕元领着数万雄兵,拱卫而入的竟是毅亲王定淳,李锦堂见局势已去,立即跪地改口高呼毅亲王为“万岁”。定淳不过嘲笑一声,亲手挥剑斩杀了李锦堂,然后以袍襟拭血,命慕元“除奸佞、驱阉竖”,慕元躬身领命。是夜,京营闭城大索礼亲王定溏与李锦堂的余党,此便是后代史乘上所载的“丙子之变”。

上苑行宫距西长京不过六十余里,车驾一日可至,以是自景宗天子始,每年的春祭与秋狩,皆在此停止。本年天子亦循例率了后妃百官,浩浩大荡的台端出了西长京,驻跸上苑行宫。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以后,连续数日,赐宴春觐的异姓藩王,射柳击鞠,君臣日日尽欢,极是热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