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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冬霾【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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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程远的脸,仍旧是恭谨的神采。

逐霞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温馨。”

天子倒想不着有这一着,不由怔了一下,那伴计瞧见他这类神采,赶紧又道:“二位如果先前没打发管家来订座儿,也不要紧,背面二楼上还留着一个齐楚阁儿,最是洁净平静,并且对着后院的梅花,喝酒赏雪再好不过,就是代价比平常雅间贵一点儿,得五两银子。”

天子又怔了一下,道:“那就是那间吧。”

逐霞并没有作声,天子凝睇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风呛在喉咙里,不由咳嗽了两声,天子道:“你别站在这风口上。”

“但是乱军进了城?”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会将都城拱手让给定湛。”

天子望着密密的雪帘,淡淡隧道:“温馨不了几日了。”

“就让它们挂着好了。”

变故初起的时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经睡着了,俄然模糊闻声风中远远挟着几声呼喝。她自从有身孕,睡得就浅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坐起来抱膝悄悄听着,那如吼的北风声中,不但有短促的叫唤声,偶尔另有叮当响声,明显是兵器订交的声音。她心一沉,立时披上外套,外间的宫女也已经醒了,仓促出去服侍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颤栗,她晓得这一天毕竟会到来,但是没想到来得如许快。

程远摇一点头,只催她:“请娘娘快些。”一面说,一面就在前面带路,“娘娘细心脚下。”

“是敬亲王?”逐霞似吃了一惊,“如何会?”

那年夏季很冷,因为军情告急,宫中连新年都过得草率,连续数日,大雪时下时停,正清殿檐下挂着尺许长的冰柱,程远督着小寺人拿铁钎去敲碎,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敲。”程远回身一看,本来恰是昭仪吴氏。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天子的声音安静,仿佛在报告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马都在他手里,他竟然按兵不动,眼下乱军入城,只怕神锐营撑不到两个时候。”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这么些年来,朕也曾费经心机想过保全他,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

天子岔开话问那伴计:“你们郭徒弟不在么?这菜做得有点走味。”

伴香阁在城东大斜巷口,转过通衢,远远就见着楼前两盏大红灯笼,映得雪光里,满楼的灯火透明,鼓噪声谈笑声,遥遥可闻。闻声车声,伴计老早抢出来迎了,牵了绺头,掇了凳子来服侍下车。而天子下车来,转过身来伸了手,逐霞倒无妨他如许体贴,怔了一会儿才将手交到他手中,谨慎翼翼地下了车。那伴计最是眼尖,老早见着这车子虽只是平常油幕大车,而拉车的马通身毛皮乌黑发亮,唯四蹄皆白,极其神骏。更见天子一伸手之间,暴露大氅底下锦袍袖口的大毛出锋,黑貂皮色油亮如缎,便晓得这对男女非富即贵,满脸堆笑:“二位,可对不住了,楼上的雅座都满了。您二位如果有订座儿,先提一提牌子号。”

“起来!”天子略略有些不耐,抬头望着鎏金宝顶,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视与狂热,“朕还没死,你们哭甚么?”嘲笑一声,“他觉得他赢定了么?早着呢,朕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有没有阿谁命踏进正清门半步!”

程远见着她,亦仿佛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打发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毓清殿里还很温馨,天子已经换了轻甲,逐霞向来未曾见他着甲胄,黄金软甲底下衬出朱红锦袍,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更加长身玉立,因为高,逐霞又感觉离着太远,只感觉陌生得仿佛不认得。天子从掌弓的内官手里接过御弓,转头瞥见了她,并没有放下弓,径直走到她面前,说:“我叫程远带人,护送你先去上苑。”

天子坐在那边,亦仿佛出了神,并不作声。六合间万籁俱寂,只要风声雪声,萧萧如泣。

半道上远远瞥见一点光,她内心想,如若乱军已经进了后宫,如许劈面赶上,终免不了一死。宫女的手已经抖得短长,几近连那灯都要执不住了。她接过那盏灯去,问:“是谁?”

“过几日便要立春了,还下如许的雪。”

一尺来长的冰凌,在暗淡的夏季晨光里折射着奇特的光芒,映在逐霞乌黑的面孔上,她穿戴玄狐大氅,墨黑的狐外相领围着她的脸,更加显得惨白无赤色,她微微眯起眼,仿佛感觉雪光刺目。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沉寂如同一座空城。

二人对着一大桌子菜,都只是冷静喝酒,喝到最后,天子只感觉酒酣耳热,俄然道:“没想到你竟然也会喝酒。”

天子眼中光芒一闪而过,那神采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天子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远远只转头望了她一眼,程远上前来连搀带扶:“娘娘,奴婢这就服侍娘娘出宫,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她抚着本身的脸颊,半跪半坐在地毯上,仿佛不明鹤产生了甚么事,天子双眼微红,怒意正盛,俄然帘栊声响,已经闻声熟谙的声音:“我的爷,真叫奴婢好找。”出去的人满头浑身的雪都没有掸,恰是赵有智,他一张白胖的脸冻得发青,连施礼都倒霉索了,颤抖着道:“万岁爷,出大事了,豫亲王中伏了。”

“皇上……”她泪流满面,只说不出话来。

待得二人坐下来,流水般上了热手巾、干湿果碟,又沏上茶。天子随便点了几个菜,伴计道:“客长们稍等,菜一会儿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门。

普兰一役极其艰巨,豫亲王以少敌多,苦战了十余日,一向比及颜州的华凛、平州的乐世荣率部赶至,方才迂回合围,却不想华凛俄然临阵背叛,与屺尔戊雄师反过来倒围了王师,乐世荣诸部猝不及防,立时便被歼击殆尽,而豫亲王的中军且战且退,在岷河边遭了埋伏,现在情势未明。

“奴婢遵旨。”程远磕了一个头,逐霞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她不知为何,只感觉气往上冲,脱口道:“你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旁的?”

天子寂静半晌,说道:“说得好,这世上没有甚么事情是不会,只要甚么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本身拿过壶来,没想到壶却空了,因而叫道,“小二,添酒!”

天子倒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甚么事情是不会,只要甚么事情是不能。”

逐霞心中难过,笑了笑:“这世上没有甚么事情是不会,只要甚么事情是不能。”

景象变得很坏,屺尔戊不日便可度过岷河,而睿亲王亲率的三万轻骑已经绕道中川,直扑都城而来。开朝三百余年来,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乱,都城再未曾受过如许的威胁。

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只听到火盆里的炭,烧得哔哔剥剥。天子因见果碟里有风干栗子,顺手拣了一个来剥。逐霞俄然感觉胃里难受,仿佛是饿了,但是又并不感觉饿,只是胃底有一种灼痛,而屋子里太和缓,叫人透不过来气。因而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将窗子推开一些,风顿时吹出去,吹得桌子上的纱灯摇摇欲灭。满屋子的光影动摇,逐霞见灯光摇摇欲灭,本想关上窗子,谁知他却“噗”一声吹灭了灯,顿时满室清寒雪光,仿佛是月色,而六合间一片喧闹无声,只要窗外雪声轻微,而满墙的疏影横斜,倒是雪色映出去梅花的影子,枝桠花盏都历历清楚,而寒香浸骨,仿佛满天满地都是梅花。

叫了半晌,不知为何并没有人应,他一时髦起,拿筷子击着碟子,和着那窗外的风雪之声:“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抬头大笑,一双眸子炯炯,灯光下仿佛未央的夜,黑得深不成测,活动着碎的光,仿佛是甚么东西破裂了。

他指尖微凉,他的手一向如许冷,拭去她的泪痕:“别说了,快走吧。”

二十余年来,即使生于斯善于斯,他却从未见过如许沉寂的皇城,仿佛统统的人一夕死去,只要点点灯光,勾画出恍惚的宫殿表面,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而她悄悄地鹄立在那边,仿佛雪中的一点墨玉。

虽没有宵禁,但入了夜,又下着雪,街头冷冷僻清,已经没有几个行人,只听到车轮辚辚,碾得积雪吱吱作响。

当睿亲王终究勒马立于天街中心,灰蒙蒙的雪帘从天至地,将气势恢宏的全部皇城,皆覆盖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奴婢程远。”

那伴计赔笑道:“本来客长是老熟客,晓得这黄金簪是老郭徒弟的特长菜――老郭徒弟病了有一年多了,现在厨房里是他侄子小郭徒弟掌勺呢。”说着又替天子斟上一杯酒,天子便不再多问,挥手命他退去,本身渐渐地将杯中的酒饮干了。

她的手指轻而暖,悄悄地按在他的脸上,他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寂然的醉意:“有了孩子,为甚么不奉告朕?”

她住的处所离毓清宫不远,来不及传步辇,宫女挑着羊角灯,她本身打着伞,雪下得密密实实,如一道帘幕,将面前的统统都隔在了帘外,而宫女手中一盏灯,昏黄的一团光,只照见脚下,雪积得已经深了,一脚陷下去极深,她心下一片茫然,本身亦不晓得本身在想些甚么,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天子还非常沉得住气,连发数道急诏,调遣抚州与晋州的驻军北上,但此二地驻军不过万余人,且计算光阴已然是千万来不及了。京中诸臣力劝天子“西狩”,成果天子决然回绝。

他并没有问为甚么,她心中俄然生了一种绝望:“她连本身的孩子都忍默算计,我不晓得她会做出甚么样的事来。”

天子笑了一笑,对逐霞道:“闻声没有,连天子都吃不到。”

那一日是庚申日,后代便称为“庚申之变”。

仿佛是过了半生之久,才听到脚步声,本来是送菜的伴计返来了:“哟,灯如何被风吹灭了?”回身去取了火来,重新点上灯。屋中顿时亮光如昔,菜一样样奉上来,各色羹肴摆了一桌子,与宫中平日饮食大有分歧。此中一味脆腌新奇小黄瓜,粗仅指许,仅妇人簪子普通是非。伴计道:“这是本楼的招牌菜,黄金簪,别瞧这黄瓜小,每根就值这么粗一根黄金簪子的价,大雪天的,拿火窑焙了几个月才焙出来的,九城里独一份儿,连皇上他白叟家在宫里也吃不着这味菜。”

逐霞的手在微微颤栗,却终究浅笑:“皇上,你喝醉了。”

“陛下!”

他俄然扬手就给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带你到这里来,你竟然敢说出如许的话。”

她本穿了一件月白银狐里子的大氅,满墙的梅花有几枝映在她的衣裙上,仿佛是红色根柢上的暗花,她手指无认识地抚着银狐那长而软的毛皮,一点暖意在指端,但总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送她走。”天子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吴昭仪有甚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他寂然道:“是醉了。”

天子皱着眉,转脸叫人:“程远!”

伴计引到这里便垂手退下,另有人迎出来,引着他们上楼,早有跑堂伴计挑起了帘子,那暖气往脸上一扑,异化着一缕如有若无的香气,本来窗外就是数株梅花,花正怒放,可惜在夜里,清冷的一点雪光昏黄映着,看不逼真。

伴计满脸笑意,“哎”了一声,挑了灯笼在前头带路,并不进正楼,沿着青砖路一向今后,绕过假山障子,进了月洞门,方见着一座小楼,翘角飞檐,朱漆红栏,此时被大雪掩着,廊下悬了一溜四盏水晶灯,照得整座小楼更如琼楼玉宇普通。

逐霞又沉默半晌,才道:“我不走。”

天子并不睬会她,命掌弓的内官抱了箭壶就往外走,忽感觉衣袖一紧,本来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罢休。

天子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俄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天子向来未曾见她哭过――他嘴角恍忽是笑着,却一分一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掰开去。

逐霞挟了一尝,酸甜脆鲜适口,不由很多吃了两块,见伴计奉上乌银壶温的黄酒,便自斟了一杯来饮。一口喝出来,只感觉又辛又辣,禁不住别过脸咳嗽了几声。天子道:“你别喝急酒,对身子不好。”

雪仍在绵绵下着,听得见簌簌的雪声。而睿亲王的三万轻骑已逼近百里以外的畿州府,近得几近已经能够模糊闻声铁蹄铮铮。

天子却甚有兴趣:“早就传闻伴香阁的腊八粥好,我们明天去尝尝。”

闻声天子的声音,程远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们平常见驾都不必行大礼,天子又夙来不耐这类繁文缛节,程远低着头,已经瞥见天子石青绣回纹快意的靴子从金砖地上走畴昔。

她渐渐地说:“我不敢。”

这句话一出口,本身也仿佛呆住了,见天子只是渐渐地笑了一笑,那模样倒真的了然于胸似的,她终究心中一酸,撂下了筷子。

首辅程溥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只是叩首:“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等无能,始有本日之大祸。”

那一夜过得极其混乱,冗长得仿佛如同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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