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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秋水【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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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绿衣女子笑而不答,顺手拾起刚才掷落水中的一朵红莲,遥遥抛向他。他接在手中,那莲花犹沾着清冷的湖水,纷繁滴落,濡湿他的掌心,顺动手腕缓缓淌落袖间。那感受奇妙而新奇,仿佛有甚么活动在心上。艇后的少女已经扳动船桨,小艇调过船头,重新划入荷叶深处。但见荷叶狼籍动摇,小艇渐去渐远,远远却瞥见那绿衣女子回过甚来,向着本身又是嫣然一笑。

连续又行了三日,晌中午分才到达西长京辖内,城外十里,号称“羁亭”的地界,向来文武官员出京回京,迎送便在此处。说是亭,实在是一座四周八角的小楼,位于官道之侧。道旁无数垂柳依依,模糊透出小楼一角朱红雕栏,蝉声聒噪。恰是挥汗如雨的时候,长京府尹派出的人已经早早迎了上来,先行朝礼,但敬亲王夙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早命人拦了去。

“一往都城走,连骂娘都不准了。”敬亲王甚是烦恼,“想想就感觉没劲。”

这句话甚是体贴,及至进楼去,楼四周浓荫匝地,厅堂深阔阴凉,宿汗一收,顿觉清爽。早就预备有生果并冰镇的茶水,敬亲王一起似火骄阳下赶路,到了此时,方感觉浑身高低,连每一个毛孔都舒坦开来。但见楼上四周雕窗敞开,长风浩浩直入楼中,非常风凉。远眺一带青山如画,恰是西山。而东望城郭遥迢无数人家,模糊雾霭,乃是长都城中十丈尘凡。

敬亲王想起昔年在慈懿殿病榻前的那场争论,实在伤透了孝怡皇太后的心,他忆起母亲病重,本身却在她病榻之前大遭天子的斥责,令得母亲沉痾当中亦悲伤难过,不然病重的皇太后,亦不会那样抱憾而崩,而本身竟然连母后最后一面都来不及见到。想到此处顿时心如刀割,紧紧攥着拳头,狠狠瞪着天子,天子被他气得狠了,反倒一时不能发作。敬亲王终究垂动手去,今后退了一步:“臣弟辞职。”

对方主子却骄贵惯了,竟不伸谢,亦不上马,引着车马扬长而去。敬亲王鹄立窗前,车马行得极缓,忽见那乘朱红油壁车中,堆银鲛纱掀起一角,那阳光映在银线绣花上,本来非常眩目,可帘后暴露一张芙蓉秀脸,惊鸿一瞥之间,竟比这六月骄阳更加刺眼。敬亲王只觉心下一震,那鲛纱帘已经复又垂下。他几疑本身目炫,但顷刻暴露的容颜便如一道闪电,划破暗中沉寂的天空,好久以后仍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炫神迷。

那名丞官赶紧赔笑施礼:“王爷肯如许赏光夸奖,便是下官等的福分。”敬亲王出京年余,久不闻如许的恭维阿谀,只感觉非常肉麻,不再理睬此人,放下茶盏,踱至窗边了望。但见官道上行过几乘油壁轻车,三四辆车子皆装潢华丽,此中一乘尤甚,车身通体朱红,车帷帘幕低垂。敬亲王见这几乘轻车由高头大马的主子相护,想是世族显宦的女眷回城去。偶有风过吹得那车帷微微扬起,暴露内里一层鲛纱轻帷,却用银线堆绣折枝花腔,日光下如一团残暴银丝,缠缠堆堆直耀人眼目。

半分臣子应有的谦恭亦没有,天子气得极了,一时倒说不出话来,赵有智从速道:“万岁爷,王爷一起辛苦,有话明日再传王爷来问吧。”

敬亲王“嗤”一声倒笑了:“你放心,我这回断不会与他脱手打斗了。”

敬亲王传闻不让本身回军中去,已经老迈不痛快,他夙来又与豫亲王最为不睦,天子竟然要将本身交到“宿仇”手里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立即道:“还是请皇上放臣弟回关外去,臣弟痴顽,每天在皇上面前,只怕白白惹皇上活力,臣弟宁肯离皇上远远的。”

敬亲王夙来不讲究这些,他想此二人定是宫人,不知何故却扮作采莲女的模样,见绿衣女子天真浪漫,心生好感,问:“你们是哪个宫里的?”

恰是心旌动摇之际,忽闻极远处传来一声递一声的掌声,那是天子銮驾在宫中行进,内官们击掌为讯,听得掌声渐近。贰心中一凛,想到而后不知是否有缘再见,忙问那绿衣女子:“你叫甚么名字?”

敬亲王见她身上的绿色衫子被湖风吹动,衣袂飘飘如举,水光潋滟,倒映她的身影在水中,如荷盖初倾,自有一种清丽难言的风致。向来喻美人为花,不想本日所遇,竟能喻之为叶,不输半分光彩。

他无穷难过,只可爱皆是那执桨女子说话,而本身竟连绿衣女子的声音都未曾听到。如果能闻声她说一句半句话,那一种欢乐,该又当如何?他如许暗自揣摩,毕竟是少年民气性,藏不住苦衷,待前呼后拥的御驾到时,膜拜施礼之时,犹有几用心神不定。

敬亲王展颜一笑,一口气喝完了盏中的酸梅汤,满口生津,不由夸道:“公然好。”

他离宫年余,火爆脾气倒真的收敛了很多,入朝仪门后在永泰门候旨,成果是赵有智亲身迎出来,笑眯眯隧道:“皇上歇午觉呢,请王爷随奴婢去清风明月阁,那边风凉,转头万岁爷一起来,就在那边召见王爷。”

执桨的女子慌乱中站了起来,欲向敬亲王施礼,小艇本极狭小,仓促受力一阵乱晃,那绿衣女子低低惊呼,忙抛开手中的花去抓船舷,那红莲花纷繁落在碧水中,非常都雅,但那绿衣女子目睹几乎要落水,敬亲王急道:“谨慎!”情急之下伸手欲相搀,空隔了丈许,倒是无用。执桨的女子手忙脚乱,小艇打了好几个转,终究答复安稳,那执桨女子笑语嫣然:“可不敢站起来向王爷见礼了,请王爷恕罪。”

少年生得极其俊美,朗眉星目间自有一种异彩,嘴角微沉,倒是大不觉得然的神采。徐长治在内心想,虞氏皇子都生得一副好面貌,怨不得敬亲王初入军中,大家皆存骄易之意,还给他取了个外号“粉面郎君”,原是耻笑他生得俊弱。谁知这位少年亲王多年来摸爬滚打,同军士一样吃糠咽菜,冲锋陷阵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塞外风霜磨砺,身子骨并不见变得细弱,还是那般俊弱模样,眼神却垂垂如蕴宝光,更有一种飞扬跳脱的不羁。

“哧!”徐长治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虽不过二十摆布的年纪,但身为近侍,立即收敛了笑容,做出少大哥成的模样,板着面孔说:“十一爷,您身份高贵,可不能随随便便张口骂娘。”

天子夙来不甚喜好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因为两人差了七岁年纪,以是自幼并不甚密切,年纪渐长,两人的性子又差得十万八千里。此时天子皱着眉头,看敬亲王行完见驾的大礼,淡淡隧道:“免了吧。”

那名丞官非常见机:“气候太热,请王爷先进楼中风凉风凉。”

天子冷然道:“你说的这是甚么话――也不怕孝怡皇太后地下有灵,晓得了悲伤。”

敬亲王霍然挺直了身子,眼中肝火难抑,大声道:“别跟我提母后!你别在我面前提母后!”他气愤之下,已经底子不顾忌君臣之分。天子反倒出奇的平静:“你看看你这模样,另有没有半分体统?不孝的人是你,朕向来没有让母后蒙羞。”敬亲王悲伤、气愤、绝望,交叉成一片,只道:“母后即使如何待你,她亦是母后,她生你养你,你却私内心记恨。若不是你……你……”他情感冲动,再也说不下去,上前一步,赵有智见势不妙,仓猝叫了声:“王爷!”

绿衣女子望向执桨女子,执桨女子笑吟吟隧道:“不能奉告王爷。”她唇边笑容极是玩皮:“女史、修仪们歇了午觉,以是我们才溜出来玩耍,王爷转头要奉告了人,我们可就要糟糕啦。”她神情娇俏甜美,如许说话亦不让人感觉讨厌。敬亲王不由道:“我天然不会奉告旁人。”那执桨女子嫣然一笑:“谢十一爷。”但见那绿衣女子并不答话,坐在船头,顺手拨弄湖水。湖水脉脉,从她凝脂样的指端流过,便如一把白玉梳,梳开无数极细的绿色丝绦。

天子正在气头上,“啪”一掌击在案上,道:“出去看,是谁在喧华,将这等无礼犯驾的奴婢关起来,先杖二十。”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泛动不成圆。才子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因见,怅望冷风前。”

徐长治抚掌大笑:“王爷不掉文则矣,一掉文就酸掉人大牙。”敬亲王与他玩闹惯了,恼羞成怒,虚踹了他一脚。

敬亲王的校卫不卑不亢,道:“依《大虞律》,自百官以下,皆应遁藏亲王仪仗。”

他望着那油壁轻车,簇拥着渐去渐远,莫名生出一丝难过。小时候徒弟教的那些词语顿时涌上心间:“山长水阔知那边……”

敬亲王突然见到这半张秀脸,如她颊畔莲花般楚楚动听,俄然忆起轻车上那如电容颜,脱口道:“是你!”见她束着双鬟,乌云般的发间并无半点珠翠,身着薄绡绿衣,裙色极淡,仿佛荷叶新展之色。如许官方采莲少女的装束,不料在宫中竟能见到,她虽穿着寒素,嫣然含笑,自有一种过人风华,姿容绰然,难以刻画。

敬亲王乃是奉旨回京,鄙人处换了衣服便得进宫去觐见。徐长治唯恐他闹意气,再三叮咛:“见了皇上,说话可得留意,您是大大咧咧惯了,传到旁人的耳朵里去,可就不定是如何一回事了。”敬亲王甫返京师,已经感觉缚手缚脚,只是闷闷不乐。最后出来上轿,徐长治犹不放心,扯住他衣袖,极低声私语:“十一爷,但看在孝怡皇太后的分上,凡事忍耐些。”

“王爷,如果见了皇上,可不能说如许的话。”徐长治隐有忧色,西长京不比关外,能够肆意嬉笑怒骂,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何况天子虽与敬亲王是一母同胞,夙来却有些芥蒂。敬亲王样貌俊弱,却生就一种火爆脾气,犟性子上来任谁也拦不住,以是徐长治忧心忡忡,怕他又在御前顶撞。敬亲王安抚他:“我都晓得。”嘴角微抿,倒是可贵的凝重神采,“你放心吧。”

端的是相思无因见,怅望冷风前。

那名主子嘲笑连连,道:“倒敢搬出《大虞律》来恐吓人,你等着吧。”他扬催促马回到车后,却上马向车中仆人隔幕细禀。敬亲王为人粗中有细,见事出蹊跷,唤了徐长治下楼去察看。徐长治细看那几乘车马,亦感觉事出有异,回身来向敬亲王禀报:“仿佛都是女眷。”敬亲霸道:“既然是女眷,那我们让一让又何妨。”便命仪队暂避,让那些车马先畴昔。

天子亦晓得大怒之下,如若措置敬亲王,必会大变态态,以是挥了挥手。赵有智赶紧向敬亲王递眼色,敬亲王却不承情,瞪了赵有智一眼,亦不向天子施礼,拂袖昂但是去。天子见他如此,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殿中静悄悄的,冷风吹起殿中竹帘,模糊传来一阵荷香。远处数声蝉音,稍噪复静。过不一会儿,却听到殿后湖上传来女子模糊柔婉的歌声。

徐长治见他如有所思,忙道:“王爷,这酸梅汤又冰又酸又甜,真是非常隧道。”

“狗娘养的气候。”顿时的少年喃喃说道。

赵有智忙亲身去了,过不一会儿,却听那歌声越来越近,那声音轻和委宛,极其旖旎动听,所唱的曲子亦入耳清楚:“……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

天子略问了问关外的景象,便说道:“朕命你去关外,是存了磨砺你的意义,盼你能改一改那性子,但是现在看来,真真毫无转机,瞧瞧你这模样,倒是更加心浮气躁,白白白费朕的一番苦心。”

敬亲王记取徐长治的叮嘱,只是垂首聆训,听着天子的严饬,内心却在想,刚才那两个女子并不肯说是在哪一宫中当差,本身又不晓得她的名字,这宫中数万宫女,茫茫人海,如何能有机遇再见。一想到此处,心中沉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天子听他喟然长叹,真如火上浇油普通,心下愤怒已极,口气却仍淡然:“关外你不必归去了――便再待二十年也没用,依朕看,你还是留在京里,跟着你七哥好生学个三五年,看能不能历练出来。”

气候热得似要堕下火来,笔挺一条驿道,两侧并无树木隐蔽,青石被骄阳晒得收回刺目标白光,马蹄踏上去,蹄铁几近要溅出火花来。迤逦百来人的行列,午后没有一丝风,十七对顶顿时是戎装的校卫,三十四匹马亦调教得极佳,步步都踏得划一洁截,如踩着鼓点。十余对旗号皆垂贴在旗杆上,走动时偶尔动员展拂开些,方显出黑帜上金线所绣螭龙,清楚是亲藩方许用的仪仗。侍卫们早就汗湿了外套,湿了晒干,干了又汗湿,现在背内心早凝出一圈红色的盐霜,却只是沉默地控着马。

正盘桓间,密然如林的荷叶深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原疑是本身听得错了,过不一会儿,又闻女子笑声如铃,声音更是清甜娇丽,只叫道:“啊呀,不成……”忽见荷叶动摇,从碧湖深处划出一艘小艇来。荷叶“嗖嗖”地掠过船舷,狼籍地向两侧分开,那艇极小,似一支玉梭,刹时穿出花叶间来。艇上唯有二人,艇尾执桨的少女见到敬亲王,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船首女子将桨横在足侧,手中固执数枝红莲,见到有陌生男人鹄立廊上,情急之下横肘以花掩面。但见红莲瓣瓣围簇,如霞似蔚,衬得一双皓腕凝霜。乌黑如点漆的双眸,却从红莲重重的花瓣间暴露来,望着敬亲王,似两丸黑水银,光彩流转不定。

因亲王仪仗在此,那几乘车只得停息下来,车后便有一名相随的主子纵顿时来谈判,但亲藩体位高贵,礼绝百僚,断没有让路的事理。两边争论数句,那名主子非常傲慢,道:“凭他是谁在这里,都得给咱让开。”

清风明月阁实在是颇具规制的一座宫殿,位于太液池畔,原是皇子读书之所,敬亲王曾在此殿中苦读十载,此时跟着赵有智踏入殿门,见殿中陈列已经尽皆改了,不复昔日模样,心下不知为何,只感觉有几分欣然。赵有智将他延至此处,恐天子已醒,便回身归去正清殿,余下的小内官奉上茶水来。敬亲王不耐久候,见殿内殿外寂然,小黄门皆垂目拱手,侍立在大殿深处。他信步踱至后殿廊上,那空廊虚凌于水上,廊下便是碧绿一泓太液湖水。时方盛暑,极目望去,但见太液池中红莲碧叶,层层叠叠,远接天涯。而天涯之间的朱栏外碧荷如盖,亭亭净植,稀有盏荷叶倾入栏内来,叶大如轮,挨挨挤挤,数重碧叶间有一枝荷箭,似蘸饱了胭脂的一支笔,蘸得那色彩几近化不开去。四周芰荷水香,异化萍汀郁青水汽缓缓拂面而来,令人神爽心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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