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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夏泠【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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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后天子按例要歇午觉,豫亲王辞职出来,见小寺人六福正在廊下替雀笼添水,见了他赶紧施礼:“见过王爷。”豫亲王知他亦是赵有智的弟子,机灵可用,便问道:“你去看看程远解缆了没有,如果还没出宫,奉告他我在宫门口等他,有两句话叮咛他。”六福忙承诺一声去了。豫亲王出得宫来,命凉轿在乾坤门外暂候,过得半晌,果见程远由两名内侍伴了出宫来。见到豫亲王的凉轿,程远便命那两名内侍留在原处,只要本身走了过来,远远就施礼:“奴婢见过王爷。”豫亲霸道:“免礼。”程远道:“是,传闻王爷传唤,不知王爷有甚么叮咛。”豫亲王问:“此次回京,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天子只得叮咛内官:“叫她不必来存候了,皇宗子眼下在华妃宫中,让她先去看看皇子吧。”

清冷殿中还点着灯,内官与宫女皆候在那边,她说:“都去睡吧。”扶着惠儿进阁中去,惠儿替她揭起珠罗帐子,她困乏已极,只说了一句,“药没了,奉告他们再送一瓶来。”便沉甜睡去。

天子吁了一口气,接过宫女捧上的茶,呷了一口。豫亲王见程远怏怏退下,忽道:“臣弟倒有一事,要向皇上求个情,论理此事不该臣弟过问,但定滦不说,亦不会有人对四哥说了。涵妃并无大错,皇兄瞧着皇宗子的分上,饶过她这遭吧。”

豫亲霸道:“谢皇兄。”天子笑道:“起来吧,再不起来,倒真像和我负气一样。”豫亲王不由一笑,站起来道:“兵部接获谍报,屺尔戊人杀了伯础的大首级兰完,看来其志不小。”天子目光明灭,沉吟不语。豫亲霸道:“年来朝廷对南岷、悟术勒接踵用兵,一向腾不脱手来。加上定兰关天险易守难攻,以是才听任屺尔戊这么些年,只怕本日已然养虎为患。”

天子问:“如何俄然提起这个来。”豫亲霸道:“臣弟是传闻前日皇宗子中了暑,涵妃乃其生母,由她来顾问皇宗子饮食起居,总比旁人更得当些。”

如许热的气候,驰骋百里,亦算得上一件苦差,程远却刹时笑逐颜开,赶紧施礼:“奴婢遵旨。”

惠儿的声音更低了,几近如私语普通:“娘娘天然明白。”

烛光亮亮起来,宫女一惊也醒了,并没有言语,悄悄击掌唤进人来。来接她的是清冷殿的宫女惠儿,取过大氅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挡住。夜虽深了,仍闷热得出奇,连一丝风都没有。出得殿来,一名内官持灯相候,见她们出来,躬身在前面带路。回廊极长,固然每日夜里总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灯光昏黄在前,替她照见脚下澄青砖地,亮光如镜。如霜俄然感觉好笑起来,如许静的夜,如许一盏灯,在廊间迤逦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普通,流散来去,凄淡无声。

程远办事公然安妥,到了第二日酉末时分,就服侍涵妃的车轿赶回行宫。如许热的气候,风尘仆仆的两日以内赶了一个来回,辛苦自不必说。涵妃夙来何尝在如许的热天行过远道,她服从了程远的委宛相劝,凌晨即解缆,弃舟乘车,这一起极其辛苦。入行宫后草草沐浴换衣,便去处天子谢恩。

皇宗子虞杼年方三岁,本来随生母涵妃居住,自从涵妃被贬斥,便由四名乳母并六名内官,陪着皇宗子依华妃而居。这几日因气候酷热,皇宗子中了暑,每日哭闹不休,天子正为此事烦恼,听豫亲王如是说,点了点头:“也好。”便命人传程远出去,但见程远低头沮丧施礼见驾,天子又气又好笑,斥道:“瞧瞧这点出息。”程远苦着脸道:“奴婢胡作非为,还请皇上惩罚。”天子道:“朕也不罚你了,有桩差事就交你办,你马上回一趟西长京,去传朕的旨意,命涵妃往东华京来。”

从东华京至西长京,一条陆路,一条水路。水路远,舟行亦缓,程远道:“奴婢筹算走陆路,骑马快些。”豫亲王微微点头,道:“涵妃奉旨往行宫来,你路上要谨慎当差,气候太热,车轿劳累的,莫让娘娘中了暑。”程远揣磨他话中之意,不由道:“王爷,宫眷向例都是走水路的。”豫亲霸道:“我晓得,但涵妃娘娘数月未见皇宗子了,爱子心切,必定会走陆路。”程远顿悟,不由汗出如浆,向豫亲王行了一个礼:“奴婢明白了。”

夜深了,四下里沉寂无声。极远处传来“承平更”,三长一短,已经是寅末时分了。殿中并没有举烛,西沉的月色透过窗纱照出去,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如霜自惊慌的梦中醒来,凉而薄的锦被覆在身上,如同茧普通,缠得她透不过气来。心狂跳如急鼓,她无声地喘着气,过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药瓶。她孔殷地将药瓶倒过来,颤栗的手指几近拿捏不住,好轻易倾出一颗药丸来,噙到口中去。呼吸垂垂平复,沉郁的药香在口中濡化开去,而背心涔涔的盗汗已经濡湿了衣裳,她衰弱地重新伏回枕上,掌心微冷,有力地垂动手去,药瓶已经空了。

豫亲王目送三骑飞奔而去,渐行渐远,方才吁了一口气。

惠儿还是是一副恭敬的模样:“王爷说,娘娘既然已经有了‘护身符’,那件事早办晚办,老是要办的,宜早不宜迟。”

如霜漫然道:“此时办这件事,不嫌太早了么?”

如霜恍若未闻,描述慵懒地说道:“派人去问问,皇上那边传膳了没有。”

如霜还是望着镜中的本身,过了好久,方才淡淡地答:“好吧,但愿他不悔怨。”

蝉声垂垂地低疏下去,长窗上雕着繁密精美的花腔,朱红根柢镂空龙凤合玺施金粉漆,那样都丽光鲜的图案,大红金色,看久了色彩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松,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极轻地“啪”一响,终究还是轰动了人,惠儿出去:“娘娘醒了?”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盥诸物,她有些漫不经心肠任由着人摆布。最后梳头的时候,只余了惠儿在跟前,方问:“药呢?”

身后是天子平而稳的呼吸,如果不是夜如许温馨,浅得几近听不见。这类她最厌憎的声音,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令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底深处的烦恶,连带着对本身亦恨之入骨,此时胃中出现酸水来,只是感觉恶心作呕,每次吃完药后,总有如许衰弱的一刻,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属于本身,连身材都虚幻得轻软。她悄悄地躺了半晌,终究有了力量,无声无息地分开床榻,借着淡白的月色,能够瞥见本身平金绣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线绣莲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样的细致青色,那莲花里就盛开出一朵青白来。她垂下眼去,这世上再也无皎皎的洁白无瑕,哪怕是月色,透过数重帘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的像一支将熄未熄的烛,昏黄得连人影都只能勾画出浅浅几笔。她落足极轻,几近无声地穿太重重的帐幔,守更的宫女还在外殿的烛台下打着盹,她立在那边,顺手拿起案台上的烛剪剪去烛花。如许闷热的夜里,连小小的烛光亦感觉灼人难忍。烛芯间一团敞亮的光蕊,仿佛一朵小巧的花儿,不过一顷刻,便红到极处化为灰烬。

惠儿声音极低:“这药现在不易配,外头带话出去,请娘娘先用,等配齐了药,再给娘娘送来。”

因为气候热,傍晚时分暑气未消,天子在清冷殿后水阁中与如霜乘凉。如霜迩来胃口不开,晚膳亦不过对付,此时御膳房呈进冰碗,原是用鲜藕、甜瓜、蜜桃、蜂蜜拌了碎冰制成的甜食,如霜夙来贪凉,天子怕她伤胃,总不让她多吃此类凉寒之物,只命内官取了半碗与她。如霜吃完了半碗,因见天子案前碗中另有大半,玉色薄瓷碗模糊透亮,碗中碎冰沉浮,蜂蜜稠浓,更衬得那瓜桃甜香冷幽,凉郁沁人。她拿了银匙,顺手挑了块蜜桃吃了。天子笑道:“嗳,嗳,哪有抢人家东西吃的。”如霜含着匙尖,回眸一笑,暴露皓齿如玉:“这如何能叫抢。”说着又挑了一块甜瓜放入口中,天子将碗拿开,顺手交给小寺人,说:“可不能再吃了,转头又嚷胃酸,明天也不知吃错了甚么,明天早上全都呕出来,眼下又忘了经验了。”如霜正待要说话,俄然内官出去禀奏,说涵妃已至,特来向天子存候。如霜面上笑容顿敛,过了半晌方嘲笑一声,将手中银匙往案上一掷,回身便走。

天子“哦”了一声,说:“那就去奉告淑妃一声,本日朕与七弟用膳,不必等朕了。”程远刚退出数步,天子忽又叫住他,“淑妃这几日胃口不好,只怕是贪凉伤胃而至,叮咛她别由着性子贪用生果凉蔬,那些东西伤脾胃。”程远应了个“是”,天子又道,“另有,传太医请脉瞧瞧,别担搁成大弊端了。”程远顿时面有难色,天子晓得如霜夙来脾气偏执,最是讳疾忌医,传闻要传太医,便如小孩子听到要吃药普通,只怕会大闹脾气。天子道:“就说是朕的旨意,人不舒畅,怎能不让大夫瞧。”

如霜渐渐地将药一粒粒搁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响,“嗒……嗒……”粒粒都仿佛落在民气上普通。她望着镜中的本身,因她眉生得淡,眉头微颦,以是用螺子黛刻画极长,更衬得横波入鬓,流转生辉。这类画眉之法由她而始,现在连宫外的官眷都纷繁师法,被称为“颦眉”。传闻经此一来,市道上的螺子黛已经每颗涨至十金之数,犹是供不该求。御史专为此事递了洋洋洒洒一份谏折,力请劝禁,天子置之一哂,今后命宫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还是赐用,仅此一项,银作局每月便要伶仃为如霜支用买黛银千余两。华妃为此语带挖苦,道:“再如何画,也画不出第三条眉毛来。”此时如霜眉头微蹙,那眉峰模糊,如同远山横黛,头上赤金凤钗珠珞璎子,极长的流苏直垂到眉间,沙沙作响。偶尔流苏动摇,闪出眉心所贴花钿,殷红如颗饱满的血珠,莹莹欲坠。她顺手撂下药瓶,以手托腮,仿佛小后代困思倦倦,过了半晌,唇角方浮起一缕笑意:“他想如何样?”

蝉声阵阵入耳,气候酷热,宫门外绝无掩蔽,午后骄阳如灼,程远本汗湿了衣裳,此时又被骄阳垂垂蒸干,结成一层霜花,刺在背上又痛又痒。但听豫亲霸道:“你此去辛苦,快去快回,不成误事。”程远恭声道:“请王爷放心,奴婢必当极力而为。”豫亲王点一点头,内府已经送来良骏三匹,程远便向豫亲王施礼告别,携那两名内侍一同牵马走出百步之远,一向走出禁道以外,方才上马而去。

小小一只青绿色瓷瓶搁在了铜镜前,动手极轻,如霜立时拔开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腻白如玉,托着那几粒药丸,衬着如数粒明珠,秀眉微蹙,只问:“如何只要五颗?”

天子道:“既然已经养成了只猛虎,我们只能等有了十成掌控,方才气去敲碎它满口的利齿。”豫亲王欲语又止,毕竟只是拣要紧的公事回奏。积下的奏案甚多,一向到了未初时分仍未讲完,天子传膳,又命赐豫亲王御膳一桌,内官程远此时方趋前低声陈奏:“皇上,娘娘那边也没传膳呢。”天子虽有四妃,但内官口中所称“娘娘”,则是专指淑妃慕氏。华妃固然暂摄六宫,却因刺客之事失幸于天子,天子得意如霜,不但赐她居于离毓清宫比来的清冷殿,起居每携身侧,连传膳亦是同饮同食——这是皇后的特权。后宫天然对此逾制之举哗然沸议,司礼监不得不谏阻,天子道:“朕贵为天子,莫非每日和哪个女人一同用饭,此等小事亦不能自决?”既然发了如许一顿脾气,此事便今后因循,现在程远此语,意在提示天子淑妃还在等他。

豫亲王却不肯起家:“臣弟痴顽,自发身不能荷此重担,诸事有待皇上圣裁。”天子笑道:“那帮老头子必然啰嗦得你头痛,我都晓得,这几日我也缓过劲来了——朕明日上早朝去对付他们就是了,你再如许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脸了。”

这一觉竟然睡得极好,醒来时红日满窗,她顷刻间有一丝恍忽,仿佛还是小女儿时分,绣楼内室中,歇了晌午觉醒来,奶娘在后房里拣佛米,四下里寂然无声。唯见窗隙日影静移,照着案几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洁白挺直如玉,香远宜清。她拈起一枝花来,柔嫩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窗上凸凹的斑纹透过薄薄的衣衫,烙在手臂上,细而密的缠枝图案,枝枝叶叶蔓宛生姿。翠荫浓华深处模糊传来蝉声,仿佛另有笑语声,或许是小环与旁的小丫头,还是在廊下调皮,拿了粘竿捕蝉玩耍。过得半晌,小环自会喜滋滋拿进只通草编的小笼来,里头关了一只蝉,替她搁在妆台上。

惠儿微微一笑:“娘娘圣慧,必不致令人绝望。”

程远领命而去,豫亲王见天子叮咛谆谆,极是细心,心中冷静思忖。那一顿御膳虽是山珍海味,但礼法相干,豫亲王又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再加上天子畏热,夙来在暑天里吃得少,两小我都感觉索然有趣。待撤下膳去,宫女方捧上茶来,程远返来复命,公然道,“万岁爷,娘娘说她没病,不让太医瞧。”这倒是在天子料想当中,不想程远笑嘻嘻,吞吞吐吐隧道:“另有句话……奴婢不知当将不当讲。”天子勃然大怒:“甚么当讲不当讲,这是跟主子回话的端方么?常日朕宠你们过分,个个就只差造反了。再敢啰嗦,朕打断你的一双狗腿。”程远夙来非常得天子宠任,不想本日俄然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吓得连连叩首,只道:“奴婢该死。”

并没有传午膳,因为天子方才起床,内官便禀报豫亲王要觐见,天子漫不经心肠道:“那就说朕还没起来,叫他午后再来吧。”话犹未落,已闻声豫亲王的声音,虽隔着窗子,但明朗中透着一贯的坚执:“既如此,臣定滦在此恭候便是。”天子不觉一笑:“叫你堵个正着——出去吧。”豫亲王穿戴朝服,朱红缀金蟒袍,白玉鱼龙扣带围,更加显得豪气翩然,跪下去行亲王见驾的大礼。他是早有过特旨御前免跪的,天子见他如此慎重其事,晓得此来必有所为,不由感觉头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话就说,不必如许闹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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