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绛城
浓娘眼眶微红，语带哽咽：“一日为主毕生是主。”
你再不来，我不等了。
傅渊渟只是笑，却不答。
雪上空留马行处。
“长辈望舒门五代大弟子穆清，见过步山主！”少女向他抱拳施礼，“步山主，傅渊渟那魔头已经到了绛城，现下落榻于飞仙楼，方盟主已经派人提早知会官府，现在全部绛城有进无出，钟楚河四周八方都被各大门派弟子暗中扼守，特令长辈前来策应步山主入城！”
他不像是要去杀人，倒像是赴一场经年之约。
风雪越来越大了，被落在前面的穆清先是一愣，赶紧扬催促马紧随厥后。
正面是两个名字，傅渊渟在左，步寒英在右。
老观主这三天与傅渊渟相谈甚欢，浑不知这位很有慧根的居士实是个满手血腥的魔头，见他们要在雪天告别赶紧留客，何如傅渊渟执意要走，他也作罢。
他固然已经跟在傅渊渟身边快三个月，可除了最后的惊心动魄，前面傅渊渟或许是顾忌这小累坠，哪怕分开水云泽，也成心避开了人流麋集的是非地，是以薛泓碧对江湖旧事的体味也还陋劣，对于步寒英这小我没有半点印象，想来若非早已不在，就该是个知名小卒。
薛泓碧一向感觉如傅渊渟这般没法无天的魔头不信神佛，没想到路过葫芦山时，这老魔在山脚立足了半晌，不但带他上山进香，还捐了香油钱。
人在风雪夜山行。
后背有八字誓词，情同手足，存亡相托。
女子如花不免开谢，可这些年来飞仙楼虽换了不知多少个头牌，却都是色艺双绝之辈，反弹琵琶的鼓上舞从未失传，人间飞仙就在这楼里落地生根。
傅渊渟带着他走过木板桥，踏上船面时整了整衣带，硬是把半新不旧的粗布袍子穿出锦缎华服的气势，这才走向了大门。
白衣人把斗笠往上抬了抬，轻声问道：“他一小我？”
男人看到了这条红绳，本来有些冷硬的神情硬化下来，伸手摸了摸她插满珠翠的发髻，道：“我在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傅渊渟道：“我让他帮手收妙手札，如有朝一日你重回此地，记得把它转交给你。”
他们这一走，就走了一天一夜，终究到了绛城，赶在守城官兵下闩进步了城。
他打了个饱嗝，恋恋不舍地放动手里的鸡骨头，却见傅渊渟意味深长地看着本身，赶紧抹了抹嘴，发明甚么也没有。
她这才发明，这位应十恩令之邀前来诛魔的域外剑客固然践约而至，却没有带上他的剑，孑然一身，风盈满袖。
跟了傅渊渟三个月，薛泓碧对他这些臭弊端已经见怪不怪，何如这老魔赋性难移，眼看那艘流光溢彩的楼船近在天涯，他几近已经能设想出本身父子吃闭门羹的景象。
“随便。”
分开水云泽已经二十余日，薛泓碧本觉得傅渊渟是有事要办，没承想这老魔一起上漫无目标般且走且停，遇见甚么好吃好玩还会多留一两日，开初薛泓碧还满心防备，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垂垂地也放松下来，若不是还得每天练功，这算得上他有生以来从未享用过的神仙日子。
明天是腊月廿二，暴风大雪。
那是一块很陈腐的木牌，不知在这里遭了多少年日晒雨淋，红布都烂得只剩丝缕，仿佛随时能够断裂开来，幸而木牌上的字并非笔墨誊写，而是一笔一划地刻成的。
“姓名？”
临行之前，傅渊渟将一封手札用火漆封好交给了老观主，又私语了几句，薛泓碧站得稍远听不逼真，只当他要借此与人传信，也不去自讨败兴，倒是老观主不知闻声了甚么，昂首看了薛泓碧一眼，这才点头应下了。
若论在这十丈软红里拔头筹者，当属飞仙楼。
开端所刻时候是平康十三年庚寅月壬午日，薛泓碧默算了一下，恰是三十二年前的腊月廿三。
薛泓碧想想玉无瑕，再想想白知微，信了他这句说辞，又看着他手里那块牌子，忍不住伸手讨要：“给我看看，这玩意儿好神情啊！”
“宗……”
火线山路转角处蓦地冲出一匹枣红马，眼看就要相撞，顿时两人同时勒缰收势，如箭普通擦肩而过，然后转头望去，四目相对，才看清枣红顿时坐着的原是一名少女，白毛滚边的红缎面披风在长夜里明艳如花，看着不过豆蔻韶华，却已明眸皓齿，出落得如花似玉。
直到进入暖和敞亮的屋子，薛泓碧仍没回过神，怔怔地看着傅渊渟手里那块牌子，就是这么个看起来不值钱的东西，不但让四小我高马大的护院神采煞白，老鸨浓娘更是卑躬屈膝。
哪怕在最冷的寒冬时节，一座具有六十万人丁的南地大城也不至于冷僻至此，更何况家家关门闭户，放眼望去只要零散灯火，与其说是畏寒，不如说这里的人在惊骇甚么大水猛兽。
可惜她不敢再问。
哪怕是为了当铺伴计的身家性命，薛泓碧也不会把这要命的东西拿去典当，他猜疑地把牌子收起来，踌躇了半晌，终是把话问出口：“你当本信赖她不会出售……”
傅渊渟适时拿起桌上的糕点，往薛泓碧嘴里塞了一块堵住他的嘴，头也不抬地笑道：“补天宗现在只要周宗主，现在你是飞仙楼的仆人，而我不过是流浪之客，还拘泥这些做甚么？”
薛泓碧看到傅渊渟的目光从窗户望出去，看向了茫茫夜色，除了黑夜里恍惚不清的街坊表面，清楚甚么也没有。
婢女这才战战兢兢地起家，敏捷清算了桌上狼籍，头也不敢抬地分开了。
薛泓碧没有笑。
“我的结拜兄弟。”
薛泓碧一愣，皱眉道：“我就跟在你身边，有甚么话不能直说？”
傅渊渟轻描淡写地答复着，仿佛那只是无关紧急的人，可他又抽了一条极新的红布，把木牌重新挂了起来。
白衣人不置可否，只是道：“勿要殃及城中百姓。”
薛泓碧茫然地点头。
“小小年纪，不要出口成脏。”男人用牌子敲了他一下，唇角微扬，“你看她哪配呢？”
“为甚么？”
合法他入迷之际，一只手伸了过来，从他掌心把木牌抽走。
绛城素有“三分斑斓”的隽誉，本来指的是此地盛产锦缎刺绣，厥后因着皇室鼓起奢糜之风，各大州城上行下效，原以斑斓闻名天下的绛城也不能免俗，在钟楚河沿岸建立起大大小小的红楼绿阁，间有画舫楼船百十数，所谓“三分斑斓”也被功德者戏称为“十丈软红”。
这小小道观不知有那边奥妙，傅渊渟捐了钱也不急着走，跟年龄已高的观主闲话起来，薛泓碧只好百无聊赖地跟一个小羽士四周闲逛，看到院子里有一棵百大哥树，上面挂满了木牌和红布，应是信众许愿祈福的处所。
是以，没有人重视到这俩人不但没被赶走，还由仓促赶来的老鸨亲身带路，绕过正门从侧面上了二楼。
薛泓碧摇了点头，傅渊渟先是皱眉，继而想到甚么，神情更加欣然，点头叹道：“也是，他已经分开中原十二年了。”
蕴州府城外隔河有座小山，状似葫芦，故名葫芦山，顶上另有座小道观，早些年间香火鼎盛，厥后逐步冷僻，羽士也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
等她走了，装了半天哑葫芦的薛泓碧这才开口：“是你之前的姘头？”
薛泓碧握筷的手紧了紧：“那我们方才吃下去的……”
浓娘欲言又止，明显是但愿他留下来，可对上那双眼睛又不敢冒昧，只得低头应下。
“送两身衣服来。”顿了顿，他又看向本身带来的薛泓碧，“再给这孩子送双好鞋，上蹿下跳的皮猴子。”
相较于往年，这场雪委实来得太早，腊梅枝头的苞蕾尚未初绽，漫天飞雪便迫不及待地来临人间，虽未积冰山川，那种肃杀寒气却已冻得人彻骨生寒，凡是风中行人莫不耸肩缩脖，恨不能找个龟壳把本身罩出来。
比及他们出了道观，薛泓碧终究忍不住问道：“你跟那老羽士说了甚么，他为甚么那样看我？”
但是，飞仙楼之以是艳压群芳，最仰仗的还是这楼里真有飞仙。
薛泓碧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也瞧不出个门道，迷惑儿地问：“这是甚么？”
“是断头饭。”
傅渊渟微讶：“你没传闻过他？”
打盹虫不知不觉飞走了，薛泓碧忍不住问道：“你觉不感觉这里……有点怪？”
究竟证明，男人离不得酒色财气四个字，哪怕在这诡异的夜里，飞仙楼里还是有很多醉生梦死的客人，离得近的几个闻声动静侧头看来，发明是一大一小两个穷鬼，便嗤笑着转过甚去持续吆五喝六，有婀娜女子端着酒菜媚行而过，一样鄙吝赐与眼神。
“那我明天去把它当了？”
“你人不大哪来这么多黑话？”傅渊渟翻了个白眼，“放心睡吧，起码今晚……承平无事。”
白衣人点头，他不再看穆清，纵马朝着绛城方向赶去。
浓娘谨慎翼翼地觑着薛泓碧眉眼，实在看不出端倪来，忐忑地问道：“这位是……”
这些烟花之事，薛泓碧本该是不晓得的，架不住身边这老魔见多识广，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直接讲起他年青时在飞仙楼一掷令媛的风骚佳话，不觉得耻反觉得荣。
薛泓碧刹时想到了白知微，再看手里的木牌，俄然就有些明白了。
直到三日前，傅渊渟带他来到了蕴州。
男人把牌子丢给了他，这是块巴掌大的圆形令牌，黑不溜秋看不出甚么材质，连流苏穗子都没系，光秃秃的可丢脸，正面刻着“天”字，后背是人身蛇尾的女子，看起来有些诡谲。
哪怕是大魔头也要为钱烦恼，穷酸不配叩开飞仙楼的门。
“那里怪？我感觉挺好的。”傅渊渟笑了一声，远远瞥见了一点彤色，脚下当即一转，直往那边畴昔了。
穆清踌躇了半晌：“还带一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已经拜魔头为寄父。”
傅渊渟笑道：“你晓得世上最好吃的是甚么吗？”
薛泓碧得说句实话，先非论飞仙楼的美人歌舞是否名副实在，饭菜是真的好吃。
傅渊渟如是说道，倒酒的婢女浑身一颤，把酒倒在了桌子上，赶紧跪地告罪。
薛泓碧环顾四周，发明院子里再无旁人，便轻声问道：“另一个名字是谁？”
“那就到时候再说，何必借外人之手？”薛泓碧仍觉不当，这道观固然贫寒，内里的羽士却都是用心修行的浅显人，个个心肠仁慈，本身二人皆是是非之身，何必给不相干的人留下个隐患？
南人自古爱好风骚歌舞，三十多年前飞仙楼甫一建立，便有身着红纱的头牌娘子反弹琵琶跳了一曲鼓上舞，其人艳若桃李，舞姿仿佛飞天，艳惊四座，一曲成名。
“不怕，是我吓着你了。”他笑着摆了摆手，“开个打趣罢了。”
白衣人见着她，惜字如金：“何事？”
他本是偶然之举，没想到在挂牌时发明了傅渊渟的名字。
喋喋不休忆往昔风骚的傅渊渟终究闭嘴了。
“我义子。”男人微微一笑，“固然不成器，好歹能给我养老送终。”
“薛泓碧。”
“部属这就叫人送饮食热水来，您还需求甚么固然叮咛。”
穆清赶紧道：“此番是与听雨阁联手，官府早已命令彻夜各家关门闭户，酒坊堆栈一概停业，不得私行外出，武林盟也调派人手漫衍全城，毫不让无辜之人流血！”
但是，能跟傅渊渟这老魔成为八拜之交的人，如何能够在江湖上籍籍知名？
此言一出，薛泓碧心脏猛跳，他终究认识到傅渊渟为何执意来此，这飞仙楼底子就是补天宗设在绛城的分舵，老鸨八成还是他之前的死忠！
她想说甚么，看到这不该呈现的孩子又生生开口，只得生硬地转了话头：“您彻夜台端光临，飞仙楼蓬荜生辉，部属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真没想到，它还在这里。”傅渊渟垂眸看着木牌上的刻字，“物是人非，大略不过如是了。”
有些书越看越了然，有些人倒是越靠近越觉胡涂。
“没毒。”傅渊渟喝下最后一口酒，气定神闲，“下毒也要看是对于谁，她不敢的。”
但是，如许标致的女人却着一身红色短打，袖口用细绳束紧，腰间斜挂一柄长剑，如何看也不像待字闺中的令媛蜜斯。
“会武？”
没了外人在场，盗汗终究顺着浓娘那张风味犹存的脸流滴下来，花了她过于装点的妆容，显出了几分朽迈和好笑。
“因为……他们等的另一小我，还没来。”
薛泓碧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题目：“那你现在另有钱吗？”
人在何方？
“女娲令，之前是补天宗的宗主令牌，现在甚么也不是了。”傅渊渟轻描淡写地说道，“喜好的话，送你了。”
独一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的处所，只要眼里鲜红的血丝。
“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他晓得傅渊渟有些不着调，却很少开这类打趣，屈指可数的那几次无一例外都是有人死光临头了。
“您……请勿说如许不吉利的话。”浓娘鼻子一酸，她怕本身再待下去会当场哭出来，仓促告罪分开了。
飞仙楼不在钟楚河摆布两岸，它是一座水上楼阁，雕栏画壁，奇香斗风，由一只大船负重承载，船身四周稀有条手臂粗的铁索勾连河岸，另有栈桥高低连通，哪怕大风吹过也平安稳稳。
“魔头护得紧，未能打仗探明，观其脚步呼吸，就算会武也不过三脚猫工夫。”穆清谨慎翼翼地觑着他的神采，“传闻那是九宫余孽，并非无辜冲弱，方盟主已经决定秉公措置。”
来都来了，薛泓碧摸出几个铜板，跟小羽士讨了三个木牌，写上本身爹娘和杜三娘的名字，拿红布绑好，亲手挂在了树枝上。
“那……风紧，扯呼？”
在风雪中跋涉一整天，薛泓碧已经很累了，走路都有些疲塌，脑袋瓜不时往下点，明显是困极了。他们一进城就迫不及待地寻觅堆栈，却没想到这座巍峨大气的古城内里竟然如此萧索，半点不似传闻那般繁华热烈，别说堆栈，连酒馆都打烊了。
“步山主——”
说话间，她下认识地摸了摸手腕，那边系了一条退色的红绳，坠着颗小指肚大的珍珠，乍看像是哄小女人的玩意儿，与她一身打扮格格不入，却非常器重地戴着。
他们在这道观留了三日，直到腊月廿一，中原大地迎来了本年第一场雪。
他还太小，看不懂如许的眼神，也不晓得最后半句话就藏在这一眼中——
话没说完，刚好有婢女送饭菜和热水过来，薛泓碧心中忐忑不肯动筷，却被傅渊渟按下落座，只能跟他一起大快朵颐，满桌饭菜很快便被风卷残云，帮手倒酒的婢女看得目瞪口呆。
如此变态的气候，别说荒村野镇，就连常日里人声鼎沸的绛城都变得冷冷僻清，日头刚西落，商贩走狗便麻溜清算了货摊各自回家猫冬，到了戌时三刻，街上除了无家可归的乞儿，几近再无人迹。
一匹白马踏雪乘风，顿时有白衣人衣袂飞扬，抬高下来的遮风斗笠挡住了大半张脸，暴露来的下巴不但尖瘦，更比这霜雪更惨白，唇上浑然不见一丝赤色，整小我重新到脚几近没有多少新鲜力，像一具冰封多年的尸身。
“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