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解冤仇（下）
然刚到门口。
固然物是人非，屋宅为城狐社鼠所据，但镜面仍旧光可鉴人。
顷刻间。
风也缓了，声也静了。
其面孔奇特而丑恶，极狭长的脸上生着一只庞大而勾曲的鼻子，稀少的乱眉下，细缝样的眼睛闪着恶毒的光。
长剑仍深留尸中，教蓑衣人斯须难以取用。
一道清光伸开，将他的惊骇与身形一并弹回天井。
啪。
“都说瞎子最狠，哑巴最毒！果不其然。小老鼠，本使美意陪你玩耍，你却尽耍心肠。明显猜中了本使的跟脚，恰好佯装不知，要算计于我。”
那雾公然古怪。
“牛鼻子！我乃洞穴城正敕鬼神，法王使者，你敢杀我，必将……”
它刹住了身形。
不。
“小老鼠端的狡猾，可惜是个半调子，只晓得‘魇死鬼’，殊不知凡‘魇死鬼’入道，三百年可不避火光，又三百年可不避月光，再三百年日光亦可不避。我等鬼类，皆习太阴炼形之法，吞吐月精，五百年复活血肉，再五百年，练得身如精铁，刀剑水火不伤。”
蓑衣人长剑浮起青光。
那是一张“束鬼符”。
剑风迟迟在浓雾中荡起波纹，那裹在灰烟里的恶魇使者好似浮光水沫，随波纹破裂开来，缓缓散入雾中不见。
他是已不避火光，倒是仍惧月光，现在夜明月朗朗。
其握剑伎俩悄悄由前后把持唤作了双手合握。
…………
“你的剑，你的符，都奈我不得！”
彻夜各种，终究落下帷幕。
雾中高耸探出一只钩刃，无声钩向后腰，将将被长剑挡住。
便见火焰团团炸开，将雾气煅烧得通红。
呼~~
一片瓦片掉落在鬼使脚边，头顶上，杂着细细的猫叫，和一闪而过的碧绿，又一束月光落下来。
微小的火光与浓厚的暗中把屋内调和成一种橙黄。它恍惚了鬼使与蓑衣人的表面，却奇特地凸显出两边的眼神。
在剑脊上滑出一串火星。
钩刃在雾中高高举起，再度重重落下。
蓑衣人悚然惊退，随即攀枝向上，要阔别“水面”，同时掷出几道黄符，缀着下潜的鬼使射入浓雾，在“水”下炸开。
黑猫据坐石栏上，雾气高高高过耳背，掩去了猫儿的身形，唯余眸子在夜雾中幽明，闪闪对着正堂的门扉――新的剧目正在上演。
他大呼一声。
蓑衣人沉默无语，只是长剑微滞，再落下，已裹上一层青辉。
旋即那张丑脸扭曲了起来。
好似江潮倒灌，浊水淹没了钱唐，举目四望，周遭只余高凹凸低的屋檐沉浮在淼淼的水面。
鬼使比方捕食的鳄鱼，顷刻冲出“水”面。
朗朗明月照得屋堂大亮。
蓑衣人提开端颅，返身入屋，寻到那一卷《鬼王经》，扯下“恶魇使者”一页，将经页与那颗丑脑袋一并钉在正堂高高的门楣上。
灰烟里“咦”了一声，仍不见行动，任由剑光落下，将本身一分为二。
浓雾在月下渐消，坊间夜里纤细而喧闹的鼓噪一下子新鲜起来，轻风轻送，吹淡血腥。
蓑衣人忽而循着鬼使声音来处，再度掷出数枚黄符。
蓑衣人并指作诀，虚虚一划。
一者安静里带着切磋。
两尺不足，镜背彩绘，雕镂有十二生辰与龙凤祥纹，工艺邃密，当是仆人家钟爱的宝贝，留在了正堂以作装潢。
“游戏还未纵情，你想去哪……咦？”
“甚么时候……”
鬼使早已遁入雾中，收回阵阵怪笑。
鲜明见着一枚黄符在门上悄悄燃起。
蓑衣人便是那无知无觉的猎物，任由蜘蛛的毒牙渐渐靠近，点点合拢，悄悄……
两边愈来愈近。
两边角色已刹时完成转换。
所谓铜皮铁骨也不是甚么太阴炼形，而是用大量香火与血食铸就的法身。
鬼使神情愈发错愕，想要退入雾中，行动却没由一滞。
蓑衣人吃紧挥出剑去，鬼使身躯顿时一分为二，却持续扑上来，那裂开的面孔犹自狂笑，几要贴住蓑衣人的脸来。
一只。
站在树上，才惊觉雾气在不知不觉间已高涨到了古怪的程度。
蓑衣人将它取来，又拿了把小刀，到了奄奄一息的罗勇身边，因着笔墨都丢失在了天井，当场取材，剥开了罗勇的胸膛，沾着其心头热血，在镜面绘出符文。
鬼使勉强抬起丑脸，挤出一个风趣的笑来。
滋~
缓慢往大门遁逃。
蓑衣人只能凭着鬼使一刻不断的聒噪，竭力寻觅它的方位。
一道灰影正自雾中析出，将要凝成实体。
“小老鼠。”
鬼使横冲直撞厉笑而来，便要告终今晚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蓑衣人或说李长安啐了一口，终究吐出彻夜来第一句话：
“解仇恨。”
直到。
“金光咒？本来是个羽士。”
罢了，又在门上，蘸血写上。
在那边。
来者的面孔自雾中闪现，惨白无有一丝活力。蓑衣人记得这张面孔，是宅子保卫中的一个，被本身用小刀从背后堵截了喉咙。
不消半晌，已然黄符裹身，教他难以转动，只在地上渐渐蛄蛹。
黑暗中。
他骇极而怒，大氅上的羽毛根根立起，好似受了惊吓的野鸡。
鬼使却已然退出屋外，不住鼓起大雾，收回阵阵粗哑刺耳的漫骂。
蓑衣人斜举长剑，欲作决死一搏。
月儿清照水雾平平没过眉梢。
话声在四下回荡，蓑衣人也紧紧盯着周遭浓雾。
两人谁也没有动。
他猛地抬高身形，手上转了半个剑花，剑尖指向右边。
塘火缓缓重燃。
听着不远处，脚步落地。
天上月光仿佛固结，如极透明的冰晶，一束束分外了了。
破裂的蓑衣高高挑飞，但是，随之飞溅的，不是鲜血，而是多少破裂的金光。
死了？
鬼使晓得不妙，当即奋力逃窜，可哪敌月光紧追不舍，很快便被一只鸟儿追上，贴上身子，化作一枚束鬼符，让他行动一慢。
但在这短短的工夫，滚滚雾气竟再度上涨，逼得蓑衣人不住向上。
月光照不清“水”下凶危。
一道身影劈开仗焰，飞扬的烂蓑衣拖着扑灭烧星四溅，长剑裹挟青光，比方飞虹。
……
它终究显出本相。
“实在也无妨，这些个凡人，本使也嫌他们喧华，可却不该杀了罗勇。对，对，他还没死，现在还没死，可总归是要死的，他的精血那么充盈，那么新奇，总不能叫本使白来一趟……”
蓑衣人凝睇这一幕，好似堕入深思。
留得蓑衣人落下身形，持剑无声立于庭中。
可当他跳上梢头，未及跃身。
下一刻。
脚步不断。
他绝非鬼使！
“这孽障！究竟吃了多少血食，养这一肚子聒噪。”
它身形肥胖而长，却佝偻着看来比凡人还矮，披着一件鸦羽编成的大氅，两把钩刃长长探出来。
门扉拍在两侧弹回，合拢的一刹。
“小老鼠如何不吱声？莫非是个哑巴？还是说，怕本使听出你的来路？嘿嘿！可贵可贵，敢同洞穴城作对，亲朋竟还没死绝么？无妨无妨，待本使将你抓住，我那些个同僚有的是体例叫你开口。你想选哪一样？剥皮抽筋？粪水熬煮？还是铁汁灌腹？”
鬼使略有惊奇，然更多镇静。
蓑衣人双手握柄阴阳变更，瞬息由守转攻。
火光炸开，模糊显出鬼使地点。
钩刃重重砍入蓑衣人后腰，把他似个破布娃娃掀了出去。
旋即。
下一刻。
长剑贯穿笑容。
鬼使身形片片破开，化作烟气，再度散入雾中，留得半张“束鬼符”无用飘落。
眼中映出青光。
不一阵，便探得鬼使地点，将其虚化的身形打回实体。
雾海愈发高升，深藏其下的鬼使号令不断，浓雾在其催使下，一如八月十五的钱唐江上海潮滚滚。
目光下瞥，一道黄符正贴在钩刃上，缓缓燃烧。
恶魇使者能在真假间窜改，却不能平空隐形，其神出鬼没，全赖庭中浓雾。
额，肩，胸，臂，腰。
俄然。
灰烟在火中滋滋作响，火光透出来，竟将这只恶鬼打回实体。
一时候。
也没有躲闪。
方才荡漾起的雾气缓缓沉降下来。
劈，砍，抹，刺，挑。
身材敏捷颤栗，大蓬大蓬的黑尘从鸦羽间抖出，汇入雾气，卷起雾涛滚滚涌入屋内。
脚下高耸显出一团黑影，在面前蓦地放大。
鬼使双眼死力伸开，脸颊跟着长剑逼近，点点颤抖，点点扭曲，终究……咧嘴一笑。
蓑衣人抽身疾退至庭中大树。
鬼使把握着雾涛冲天而起，横隔在树干与屋脊之间。
他立马朝着相反方向飞身而去。
秽血喷溅丈余，头颅滴溜滚地。
蓑衣人忽而拧腰，手把剑身吃紧折向腰后。
在那边，大树长长的枝干伸展，梢头劈面是配房半浸在雾中的屋脊。
他再翻转镜面，将束束月光绞成一道投入雾海，所照处纤毫必见。
怪笑戛但是止，鬼使将将散去身形。
它惊诧昂首，那张丑脸上那里还见狰狞，唯有惊诧与惶恐。
但蓑衣人恰好能抓住这斯须间的机会。
难不成，走了？
晕开剑光在月下冷得刺目。
眼看要逼上树梢，再无处可躲。
纵身跃出浓雾，站在了高高的枝干上。
稠如油，沉如沙，符火被紧紧裹在里头，只要些许光与声遗漏出来。火焰烧不穿，月光照不透。
孤月高悬，雾升天井。
“道长，道爷！先前各种只是打趣，切莫曲解。”
一者凶暴中藏着游移。
又一日，怪再来作怪，益见黑气如柱穿屋而入，直扑口鼻，乃大喊，因而主子四出，大张火烛，以光沃怪，顿显形状。土巫遂登楼，以桃弧棘矢射之，见黑气萎地，不复作怪。
变招不成谓不快，可当剑锋扫过，却仍只撩起几缕雾气罢了。
鬼使不自发退了一步。
老鸹般的怪笑自脑后响起，蓑衣人眼角余光里，一只钩刃探出了雾气。
而除此以外，还衬出了一道光，一道在昏暗里纤细而明细的月光，一道悬在两边之间的月光。
蓑衣人不再担搁，嘴里念念有词，将镜面对月。
屋檐上，蓑衣人取出剩下半个褡裢，往里呵上了几口气，再悄悄吹起口哨，便见一只只纸做的鸟儿跳出袋口，扑腾着飞下天井。
话语带着浓浓的戏谑。
蓑衣人极力听声辨位，但这鬼使挪动极快，又借雾遁形，越加神出鬼没。
两只。
在鬼使对劲描画完各种酷刑的一刹。
猎物当然要活泼些，逗弄来才更成心机。至于金光咒，烂大街的货品，纵能护身，可又不是那麻衣布衫，能披几重？
“你先前见本使一身铜皮铁骨，便该晓得，本使已得道千年，已是人间万物难伤。”
在劈面。
开初，只要蓑衣人的影子孤零零映在“幕布”上。
“没错，本使确系‘魇死鬼’得道。”
接着，便有如沙似烟的怪物在“幕布”上伸展，丝丝缕缕，仿佛一团混乱伸开的蛛网，又渐渐集合出身形，好似暗藏捕食的蜘蛛。
顿有大风吼怒而下，压垮屋顶，激飞瓦片如雨，将涌入的雾气一扫而空。
沉重长剑在其手中如臂使指。
那里有比猎物慌不择路更教人镇静的呢？
有黑灰烟气裹着恍惚人形电射而出，撞入天井深积的雾气，仿佛滴水滴入热油，教浓艳白雾突然滚沸。
渐渐的，浓雾好似樊笼，蓑衣人成了困在里头的老鼠，被这恶魇使者用言语，用勾爪，用它的神出鬼没肆意戏谑。
“老鼠钻进了鸡舍，咬死了鸡鸭，你且说说，仆人家肯放它走么？”
没错，它闪躲了。
蓑衣人默不出声，忽而拧身向后挥剑。这里，鬼使高耸现行，正作势劈下钩刃，却在兵器交击前，又散作烟气不现。
蓑衣人并不睬会，在大堂角落寻来一面铜镜。
浑浊雾气中，被扯碎抛飞的蓑衣破片间异化着半个一样被割破的褡裢，些许黄纸从中飘出来，正微微浮出红光。
不假思考，提身飞刺。
三只……
大门“砰”地弹开。
目睹着钩刃要抹到脖颈，蓑衣人并指作诀，立于唇前。
一剑深深贯穿了来者的胸膛。
火光燃烧，怪笑声伴着雾气再度重来。
鬼使大氅下凝实出长长的钩刃。
……
接着，更多的鸟儿“扑簌簌”围了上来。
倒是蓑衣人敏捷折身，脚步一点，斜飞而出，和身撞入了正堂。
但若细观。
颈上伤口犹在，血流干了，翻出泛白的肉来。
它振动大氅，鼓励雾气回旋，而后俯身一样突入正堂。
幸亏蓑衣人眼快手疾，能够竭力支撑，乃至偶尔能够挥剑反击，但纵使击中，也不过斩落一片虚影。
枯叶离枝坠落青瓦的响动也好似声声清楚可闻。
“牛鼻子！你觉得借点儿玉轮，我就怕你不成！”
“我在洞穴城只是个递送动静的，何曾作歹？你若寻仇，固然找别个，莫要伤及无辜。”
蓑衣人在几次格挡之间，不动声色用剑风扫开了周遭三尺的雾气。鬼使迅捷，对平凡人而言，这三尺间隔换来的时候，不过是一眨眼，实难反制。
“除恶者。”
略作思考，扯谈了个。
下一刻。
“痛煞我也，痛煞我也！”粗哑的喊声从黑灰烟气里响起，“怎生不砍脖子？今儿起床落了枕，正想寻人按上一按。你恰好不砍，怎的？怕本使这一身铜皮铁骨磕卷了那破铁片儿？”
挠耳的钢铁咬合声高耸爆鸣。
……
镇静盯着火线。
蓑衣人仿佛飞梭射出，劈开乱雾，紧追不舍。
《石镜记》卷十五：郑益，广陵人，时任南川令。某日，卧官舍，梦黑袍高冠者，貌甚丑恶，叱骂入室，以铁索缚益颈，鞭挞若牛马，数日不断。益心知为怪，遍请僧道，诸法不能禁，摧辱更甚。益不堪痛苦，阴使家仆秘访高士，得一土巫，曰：“此怪名为魇死鬼，乃梦中惊死之人所化，余气半在人间半在梦中，以是能辟人间百物，唯独畏光。”
但是……
…………
刺耳怪笑在周遭回荡。
…………
千年修为只是大话，它如有这本事，就不该是恶魇使者，而当是恶魇法王。
然后纵身从破口跃上屋顶，俯身下望。
更糟糕的是，尸身死沉沉压在身上。
话声聒噪不休，蓑衣人却好似完整不为所动，安静持剑，冷静循声转动步子。
脚下，浓雾深积庭中如一池浊水，鬼使的影子在此中忽隐忽现。
长剑落下，话声戛然。
鬼使怔了稍许，笑声更加刺耳。
愈来愈近！
蓑衣人深知，方才一剑实如竹枝划破水面，空落落没实在处。
“锵！”
“道人，本使彻夜兴趣已尽，待到来日，再来于你计算！”
统统门窗一时敞开，塘火顿时压灭。
他没法躲闪。
忽的。
鬼使一边藏在雾里喋喋不休，一边时不时在视野不及处送来利刃。